2025年8月5日 星期二

依玫的春天

 

春日的竹林,楊遠薰攝影

依玫的春天

楊遠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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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步履緩慢地走進「長樂會」的聚會大廳,坐在我對面圓桌的一隅,無言地聽著演講。演講結束後,有人趨前向他致意,他肅穆地頷首回應。不久,他起身,孤零零地走了。

「他是誰?看來很孤寂。」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問著身旁的友人。

「他是Dr. Fang,一個退休的經濟學者。」朋友回答:「他太太不久前過世。他因為要照顧病中的太太,前陣子都沒來參加活動。」

「長樂會」是一個退休的台美人社團,每週聚會一次,會員大都是六十年代自台灣到美國留學的莘莘學子。因為年事已高,最近屢有一些傷感的消息。我年紀小他們一輪,入會較晚,並不全然認識每個人。

但很意外地,數星期後,我竟接到Dr. Fang的電話。原來他正在整理太太的遺稿,想為她出版一本專輯,向我詢問一些出版的事宜。

我其實幫不上忙,卻因此有機會與他交談。Dr. Fang說,他太太喜愛寫作,生前曾出版一本書。若我有興趣,他下星期可帶一本到「長樂會」,借我看。

                感謝方博士的分享,讓我得有機會經過文字認識他的太太。那是一本書頁已泛黃的小書,只有文字,沒有照片,書名是《女大學生的日記》,作者署名「依玫」,看來頗富文藝氣息。

我於是在臨睡前,順手翻閱。沒想到書中精彩的內容,引我一路讀下去。

大致說來,這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到台北念大學後每晚所寫的日記。精彩的是她對愛情充滿憧憬、而身邊又有數個男孩環繞,於是衍生一連串的曲折與懸宕。

這個可愛的女孩原名玉美,筆名依玫,來自南台灣一個小鎮警察的家庭。她個性活潑,聰明伶俐,孝順父母,也愛護弟妹,是眾人眼中的甜心。

她在成長的過程中,唯一的一次反抗就是拒絕步她大姊的後塵,初中畢業後考師範學校,以後當小學老師。由於內心渴望念大學,她堅持要讀高中。幸好高中畢業後,她順利考上國立師範大學,總算達到父母希望她當老師的期待。

本書就從她與幾位家鄉男孩一起搭火車北上的旅程中展開。幾位男孩裡,有一位自高一起就不斷對她表示愛意,她卻在心裡說「不」。

接著,又有一位家鄉小弟經常寫熱情如火的情書給她,讓她怦然心動卻又苦惱萬分。原來她在心中早有一幅白馬王子的形像。那人必須身材高挑、學問淵博、談吐不俗,讓她心服口服。顯然,眼前的追求者與她的理想皆有落差。

事實上,她那時暗自心儀一位同樣來自家鄉的台大高材生。然而那人卻對她似有意若無情,後來還與別的女孩結婚,令她黯然神傷。

與此同時,另有一位對她有意的青年,住在她租屋處的隔壁,與她在文學與音樂方面都談得十分投契,可惜對方是外省人子弟,使她對未來毫無把握。

                就這樣,望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大學四年,她竟沒談過任何一場戀愛。而且在父親旨意下,她得離開心愛的台北,返鄉教書。於是在一個昏黃的日落天,她獨自搭乘火車回鄉,結束四年一場繁華夢。

                「就這樣?」我通宵讀畢依玫的日記,發現竟是這樣的結局,心裡好不納悶。於是下回見到方博士,我開口就問:「怎麼你太太整本書都沒提到你?」

「我尚未登場啊。」他不徐不緩地說,嘴角還露出一抹罕見的笑容。

「那你甚麼時候出場?」我打破砂鍋問到底。

「快了。」他說:「我正在請人打字,準備出版她的第二本書。那裏面就有我。待我整理好後,會寄一份電子檔給妳。」

                「此外,」他接著說:「我正在籌劃我太太的追思會,過兩天會寄一封邀請函給妳,希望妳和Ken能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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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封很特別的邀請函。主人叮嚀客人不要穿黑色的衣服,因為他太太不喜黑色,而愛明朗的顏色。他希望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歡歡喜喜地去向她告別。地點就在他太太生前最愛的一座花園內的招待廳。

我因為讀了依玫的書,覺得她非常可愛,很想藉此機會多認識她,於是提早半小時到會場。

會場播放著依玫生前照片集合而成的投影片。其中有她的個人照,但更多的是她與先生孩子、孫子及親朋們的合照。她在每張相片裡,都笑得很開心、很燦爛,顯示她有一個美滿的婚姻、幸福的家庭與愉快的人生。

依玫婚前的照片,方明山提供

投影片的後半段播放著她與方博士退休後到世界各地旅行的照片。誠然,熱愛旅遊的依玫在晚年實現了她自年少即夢想到各地探索的願望。

我在會場遇到不少熟識的朋友,也私下問起他們對玉美的印像。幾乎每個都說:「她笑口常開,很親切、很友善。」

還有的說:「她很愛台灣、很熱心台灣同鄉會的活動。」看來,依玫到美國後,很快褪下眾男生追求的女神形象,轉而成為一個篤實親切、愛家愛鄉的台美女性。

她的三個優秀的子女在追思會裡輪流致詞,娓娓敘說媽媽對他們的慈愛。她的女兒尤其引起我的注目。

她是一位年輕的大學教授,留著一頭烏黑及肩的長髮,穿著一襲長至腳踝的粉紅色連身洋裝,顯出窈窕的身材。由於疫情,她戴著粉紅色的口罩,露出一雙明媚帶笑的眼睛,可以想像是個動人的女子。

「啊,依玫,年輕時的依玫。」我在心裡喊著。

稍後,在餐會裡,我不禁問方博士:「玉美姊年輕時,是不是就像女兒現在這個樣子?」

嗯,有像,也有不像,不完全像。」他沉吟地說:「不過,玉美年輕時是吸引人的。不然,怎有那麼多人追她?」

「那你如何在眾多情敵中脫穎而出?」我好奇地問。

「妳很快就會知道。」他微笑地說:「我已整理好她的第二本書,不久會寄電子檔給妳,答案都在裡面。」

3

                依玫的第二本書名為《女大學畢業生的日記》。和前書一樣,她以流暢的文筆,生動地寫下一位待嫁女兒的情懷。

故事從她返鄉教書的第三年開始。她那時已從家鄉的縣立國中轉到高雄的一所明星學校執教,身邊依然有不同的追求者,她也依舊在尋覓與等待中。

其時,她從前仰慕的那位台大高材生介紹他的大學同班同學,給她當筆友。這位筆友姓方,在美國西岸一所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並已著手撰寫畢業論文。他沒有長得高高的,但待人誠懇,個性溫和。兩人通信之後,她發覺他的文筆甚佳,亦很有文藝氣息,因此好感益增,魚雁往返益勤。

                但畢竟兩人隔著浩瀚太平洋,其間有許多不確定性。方先生順利獲得博士學位後,幸運地在美國西岸的另一所大學謀到教職,隨後開始申請在美國的合法居留。這段期間,他不得離境,自然無法回台灣。

依玫則因不曾準備到美國留學,也無在美國就業的管道,所以無法到美國。

兩人會面遙遙無期。他擔心她會嫁給別人。她害怕他不回來,蹉跎了自己的青春。在患得患失的情境下,她在日記本裡寫下許多淡淡的憂慮與哀愁。

最後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經過兩年的紙上談情,方博士終於在1970年的歲末回台灣!

見面那天,依玫精心打扮、心情緊張地到火車站迎接。人潮出現後,她看到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走向前,一顆心直往下沉。幸好不久,她看到照片中的人而出現了,不禁興奮地揮手呼喚。

當晚,她在日記如此寫著:「他沒有太矮,沒有太醜。他讓我覺得好心安,好心安

依玫與方博士合影於1969年歲末,方明山提供

一個星期後,他們結婚了!婚後第十二天,方博士回美國,依玫留在台灣,辦理出國手續。當時出國非常不易,手續繁雜費時,她苦苦等了八個月,才得以飛赴美國,與丈夫團聚。這其間,她的日記寫滿了她對丈夫無盡的的愛與思念。

這是一個六十年代十分美麗的愛情故事,其實也正是當時許多分隔台、美兩地的青年典型的戀愛情形。在當時,青鳥銜著一封封藍色的國際信箋,往返太平洋兩岸,可真讓一個個的有心人望穿秋水地等待呢!

4

                「那麼,玉美姊是怎麼走的?」我在另一次聚會裡,問著方博士。

「那是一個意外。」他說:「兩年前的夏天,玉美分散在的兄弟姊妹準備來一場大團圓。大家相約在加拿大的溫哥華會面,然後一起搭乘遊輪遊阿拉斯加。沒想到我們出發到機場後,玉美一個不小心,跌倒了,嚴重傷到腦部。我連忙送她到醫院急救。」

「結果,她在醫院的加護病房住了一個月,隨後轉到療養院,又住了五個月,還是不治往生。」Dr. Fang黯然地說。

「玉美住院期間,」她的好友Sophie說:「方博士每天一早就到醫院,靜靜地坐在她身旁,陪她到夜晚。如此一直到她最後離去,很令人感動。」

「媽媽在世時,再沒有比和丈夫、孩子在一起更快樂了。」她的子女都這麼說。

依玫是幸福的。她經過八年的尋尋覓覓,終於找到她的春天。她與方博士相愛廝守長達五十四年,實在是一個非常值得感恩的緣分。

然而夫妻白首偕老,到了最後,還是會出現一個先走、另一個獨自面對無盡的孤單與思念的情境。這些年,這些情況不也屢屢出現在我們的「長樂會」、教會與台美人的社區裡?

夜半展燈,重讀依玫的日記,想起她的歡顏與現在方博士踽踽獨行的形影,我不禁寫下一些感觸:

半世紀廝守,歲月如歌。

你在我身邊,天都溫柔。

如今你先走了,留下沉默與孤寂。

你說春天最美,願我們一起慢慢老去;

如今我對著窗外的春光,

只見花開,不見你回首。

願有來生,我還是牽你的手,

從紅毯走到白髮,

再從白髮走到天家。

願以此詩致予一些恩愛一世、如今喪偶的朋友們。




2025年3月16日 星期日

王康厚的精彩人生 (上) ─ WUFI永遠秘書長的傳奇

 

202310月,93歲的王康厚與妻子合影於台北家裡,楊遠薰攝影

王康厚的精彩人生 ()

WUFI永遠秘書長的傳奇

楊遠薰

有「台獨聯盟永遠的秘書長」之稱的王康厚先生近日(2025312)辭世,享壽95歲。他的一生代表一個台灣人知識家庭在轉折的時代所遭遇的命運與覺悟。

他的兄弟姐妹裡,有早年獻身共產主義的共產黨員,有嚮往社會主義而在火燒島耗盡青春歲月的理想主義者,更有為台灣獨立運動奉獻生命的志士。他說:「這是一個錯亂的年代所造成的混亂現象。但不管怎樣,我們手足情深。」

2012年秋,在台北在杭州南路的台獨聯盟辦公室裏,王康厚先生娓娓談他家裡的故事。我起初聽得十分錯愕,繼而覺得這是一個與台灣命運息息相關的事實,不禁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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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十個兄弟姐妹,個個都有追求政治理想的熱情。」年逾八旬、猶精神奕奕、聲如洪鐘的王康厚說:「但十個人裡,沒有一個國民黨員。說來,這與我父親的冤獄有關。」

他說,他的父親王永宗是台灣彰化鹿港人,有些文才,因為想到日軍佔領的滿州謀發展,便於1934年攜家眷搭船到滿州的新京(現今的東北長春)。當時與父母同行的,有他的大哥、二哥、三哥、二姐與三歲的他。

抵達新京後,他的父親在滿州政府謀到一個從事調查喇嘛教的工作。母親則在新京的四年裡,又陸續生下弟弟康德與妹妹曼珠。

由於孩子多,生活清苦,父親聽同鄉洪炎秋說北京比較有發展,便於1938年帶著全家搬到北京。此後在北京住了十年,么弟康陸就在北京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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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攝於北京家中(右立者為王康厚,在父母之間者為康德

在北京期間,他的父親先在華北政府任職,然後自行經營煤炭批發。父親從商後,家境開始好轉,他唸日本人的學校,弟弟妹妹們進當地的小學,哥哥姐姐們則陸續唸大學,全家生活安樂。

但好景不常。1946年,日本戰敗的隔年,父親立刻被補,起初被控漢奸,但當局發現他是日本籍後,就將他移送至處置戰犯的單位。他父親被送至戰犯單位後,當局又發現他是台灣人,不適用「戰犯」的罪名,又把他送回原先處置漢奸的單位。

就這樣,他父親如人球般,在兩個單位裡來來回回各被送了兩次。這期間,家人憂心如焚,便不斷找人打聽、關說,同時不斷地送紅包,所以不久便耗盡家財。

此外,國民政府的偵緝隊又派三名幹員進駐他家,監控全家大小的行動。他們不僅要提供這三名幹員的吃住,並且要陪他們打麻將,還得裝輸,讓幹員們贏得痛快。

「全家因此對國民黨政府的印象壞透了。」王康厚說:「尤其正在唸大學的二哥與即將上大學的二姐更認為中國一定要革命,否則沒希望。」

後來,他父親以「戰犯」的罪名定讞,判刑五年。刑期一宣佈,當天就有人來通告,說倘送多少錢財,刑期可減半。家人立刻到處張羅金錢對付,父親果然被改判兩年半。

1948年,父親服刑滿兩年後,又有人來通報。」王康厚繼續說:「他們說再送多少錢,就可交保。家人再度籌錢,父親果然獲准出獄。他一出獄,便離開北京,輾轉回台灣。」

父親坐牢期間,他的大哥與三哥為幫忙家計,先回台灣工作。待父親一離開北京,母親便著手處理一切,準備帶孩子們回台灣,但卻遭到二哥與二姐的堅決反對。

王康厚說:「他們因對國民黨政府非常反感,上了大學後,十分傾心社會主義。二哥當時已大學畢業,準備南下,為理念獻身。二姐那時正唸大學,非常熱衷學生運動。他們認為一個嶄新的中國就要崛起,一定會取代貪污腐敗的國民政府,堅持留在北京。」

「我那時其實很受他們的影響,」他繼續說:「也熱衷學生運動。初二升初三的那年暑假,我找了幾個同學,一起住進北大的學生宿舍,白天聽大學生們演講,晚上參加讀書會,熱情澎湃。但畢竟還是個初中生,得跟母親回台灣。」

1948年七月,媽媽帶著康厚、康德、曼珠與康陸在天津上船,二哥與二姐始終沒出現。如此一別,此後三十二年,全無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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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攝於北京的全家福(由左至右,前排:曼珠、母親、康德、父親、康陸。後排:二姐斌斌、二哥康緒、大哥康羲、三哥康旼、康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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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八月,王康厚隨著母親回到他毫無記憶的故鄉時,年滿十七歲,初中畢業。

「抵達基隆港那天是八月五日,錯過了所有公立高中的入學考試。」他說:「因為從小唸日本人的小學校長大,中文會講不會寫,所以日本投降後,我又從初一讀起,已經慢了一年。回到台灣後,發現沒學校可唸,又不願在家多耗一年,便去報考私立泰北中學。」

唸泰北高中那一年,因為個性活潑,聲音宏亮,北京話講得字正腔圓,所以很出風頭,經常呼朋喚友,具有領袖的氣質。

這時,他的父親因為中、日文俱佳,很快地在台陽礦業找到工作,擔任顏欽賢董事長的祕書,全家就在台北安頓下來。

1949年,唸完高一的王康厚興致勃勃地找了幾個同學,一起到台大法學院聽演講,如同他從前在北京參加學運一樣,但沒想到夢魘接踵而至。

那年夏末,三哥王康旼突然被捕,陰霾籠罩全家。

「康旼的個性安靜,喜歡讀書。」王康厚說:「他大學一畢業,便回台灣教書,幫忙家計。由於他唸大學時,相信社會主義,所以教書時引起一些困擾。他起初執教大同中學。後來轉到市立女中,再轉到靜修女中,最後在淡江中學執教時被捕。」

那時,白色恐怖正開始。國民黨政府全面逮捕異議份子,到處風聲鶴唳。

「三哥被捕後,馬上被判刑十五年,送到火燒島(綠島)服監。」王康厚說:「我自己也很緊張,因為泰北中學也有十一、二名學生被捕。其中兩名被槍斃,其餘的分別被判十二年、十年、八年不等。我因為過去愛說話,此時越想越害怕,便自動申請退學。」

離開泰北中學後,王康厚白天到台灣省製冰公會工作,晚上到延平補校繼續上學。如此半工半讀,直到唸完延平補校財政科。

他說,那些年,國民黨政府頒布動員勘亂時期臨時條款,開始實施長達四十年的戒嚴,同時雷厲風行地進行「肅匪」行動。無論大街小巷,電線桿與牆壁都張貼著『檢舉匪諜,人人有責」的標語。所有報紙雜誌亦配合政令,宣導民眾要提高警覺,隨時隨地保密防諜,注意可疑人物。

「有一天,」王康厚繼續說:「我在報上讀到凡是品行端正、關心時事又具有群眾性的青年,最為警備總部所關注,便心生警惕。」

此後,他刻意改變自己的形象與生活方式,藉以逃避警總的跟蹤。他自延平補校畢業後,便進建築界摸索,隨後轉進貿易界。因為說得一口流利的日語,也認識一些日商,便在台北商界建立起一些人脈。後來,他與幾個朋友合夥,一起開一家進口西藥的貿易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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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兵役時的王康厚(前排左一)

1958年,二十七歲的王康厚與苗栗竹南的方恭子小姐結婚,開始另一階段的人生。

他說:「我太太個性隨和,與人皆能和睦相處。所以父親過世後,母親就一直與我們同住。我與恭子結婚後,六年內生了二男二女,三代同堂,十分熱鬧。

婚後的隔年,他的父親去世。當時,」他說:「大哥工作不穩定,二哥與二姐下落不明,三哥在火燒島服刑,五弟康德在軍中服役,么弟康陸唸大二,母親與我同住,所以兄弟姐妹要相聚,全都到我家。」

提起么弟王康陸,康厚說:「他在男孩裡排行第六,所以被命名為康陸。我們都暱稱他為小陸。他從小就聰明可愛,又心軟、善良,所以最得父母寵愛。」

「他的成長過程也很順利。」他繼續說:「小學畢業,考進建國中學。初中畢業,直升建中高中部。高中畢業,依他的興趣考進中興大學園藝系。大學時,很快地贏得同班同學鄞美珠的芳心,兩人的感情一直很穩定。」

「小陸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後,在味全公司工作一年,便與美珠相偕到美國留學。兩年後,他活得堪薩斯州立大學的碩士學位,就與美珠結婚。又過了四年,他獲堪大植物生理博士學位,與美珠一起到紐約工作。全家都非常以他為榮。在這種情況下,有誰會相信他會做什麼壞事?」王康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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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王康陸留美前夕,全家合影於王康厚家。

由左至右,後排:康德、三妹夫何滿輝、大哥康羲、康厚、康陸。中排:方惠音(康德妻子)、三妹珊珊、母親、大嫂、方恭子(康厚妻子)、鄞美珠(當時為康陸的女朋友)。最前排為康厚及其兄妹們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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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1971年,就在王康陸到紐約做事的那一年,調查局的人找上了王康厚。

他們到他的公司,對他說:「你的弟弟王康陸在美國被共產黨利用,做了一些傷害台灣與台灣人的事情。你要寫信勸他,叫他不要再做壞事。」

康厚心裡懷疑,但基於白色恐怖的經驗,他對調查局的人員唯諾是從。他便取出紙與筆,當面寫道:「小陸,你在美國,不要做對不起台灣與台灣人民的事情。台灣現在很進步,也很民主,你若有機會,要回來看看。」寫完後,他把信交給調查局的人,讓他們帶回局裡寄。

隔日,正好有一日本朋友來訪。他靈機一動,立刻取出紙來,簡短寫道:「小陸,昨天寫的信,非我本意,請勿理會。」然後請日本友人帶回日本寄。

一個多月後,王康厚接到康陸的回信。小陸辯稱他在美國沒有做壞事,但被壞人誣指他是共匪的同路人,這些皆非事實。

他把小陸的信交給調查局的人,希望就此了事。但半年後,他們又找上了門,對他說王康陸仍在美國做壞事,問他有無機會到美國?當面勸勸康陸?

王康厚一口答應,隨後申請赴美考察,很快地獲得批准。事實上,王康厚本身也很想知道康陸在美國,究竟做些什麼事?

所以他直飛紐約,與康陸相見。兄弟相處時,他觀察小陸,覺得他對兄長熱誠如昔,婚姻美滿,工作順利,在朋友間也甚得人緣,對台灣更充滿關心,實在看不出有什麼變壞的跡象。

因此,他問小陸:「何以調查局的人說你在美國做壞事?」

小陸回說,他沒有做壞事。他在堪薩斯州大唸研究所時,與同學合創台灣同學會,並當過會長。到紐約後,熱心紐約台灣同鄉會的事務,並在尼克森到中國與周恩來簽署尼周公報後,與眾鄉親一起到華府抗議,還進入台灣駐美大使館內宣讀抗議文。這些想必就是他被列入黑名單、被稱為做壞事的原因。

「這些都是愛台灣的事,何以因此被列入黑名單、被宣稱做壞事?」王康厚不解地問。

「因為我們主張打倒蔣家獨裁政權,建立台灣為一民主、自由而且獨立的國家。這種主張不為國民黨政府所容。」小陸答。

王康厚十分駭異,因為在他的觀念裡,不是國民黨,便是共產黨,不曾有過台灣獨立的選項。於是,他繼續追問台獨運動究竟主張什麼?立論何在?

小陸便從舊金山和約、台灣地位未定論…一一說起,一直講到台灣前途應由島上住民自行決等等。王康厚邊聽邊訝異這位平日不多言的小弟竟是講話如此層次分明,而且學識淵博、立論有據。此後,兄弟倆一聚在一起,便談論這些議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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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0年,王康厚與王康陸兄弟情深,合影於紐澤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