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9日，王康厚、方恭子伉儷與作者(楊遠薰，左二) 、學加 (右一)合影於台北中和王寓

與王康厚兄的一段緣

楊遠薰

1

與王康厚兄的交情，始於1997年夏天。他打電話給我，請我到紐約曼哈坦55東街的一家高級旅館，採訪自日本到美國訪問的台獨女將金美齡。

他說，金美齡日前在美東夏令會發表演講，對1996年的台灣總統直選表達不同的看法，引起一些爭議；盼我能為金女士寫篇專訪，讓她有機會進一步闡述她的論點。

我依囑前往，事後很感激有這麼一個機會，讓我能與金美齡單獨暢談五小時。她的一些敏銳的觀察與獨特的見解確實帶給我不少啟發。

那次的專訪有多個面向，其中一部分是關於金女士引起爭議的台灣總統選舉議題。1996年，台灣首度舉行總統直選。民進黨推派彭明敏教授，與國民黨的李登輝角逐總統大位。結果李登輝當選，許多人感到惋惜，還有些人則指責台派不夠團結。

金美齡在美東夏令會上公開表示，根據她長期的觀察，彭明敏是一個講理論的學者，李登輝才是一個有歷練的政治人物。她相信由李登輝出任台灣總統，會對台灣的未來更有利。

此語一出，許多人不滿，現場煙硝味甚濃。然而金女士在訪談中，仍堅持她的看法。她說，她認為李登輝很有台灣心、且有擔當，相信他會將台灣帶至一個新的境地。對她來說，只要對台灣有利的，她就支持。

「結果就真給金美齡說中了。」事隔多年，康厚兄在與我見面時，說：「金美齡這個人很有個性，但她畢竟有過人的才智與超前的眼光。」

我則好奇問他為什麼會找我去作金美齡的專訪？因為他比我年長一些，在此之前，我們似乎沒談過話。

「因為妳寫的那篇《懷念康陸》，讓我非常感動。」康厚兄說：「我後來又讀了妳的一些作品，覺得由妳來寫金美齡最適合。何況，我們曾在幾次家族聚會中見過面。」

我細細回想，慢慢覺得人與人的際會，真是一個奇妙的緣分。

2

早在1964年，我的公公(阿加的父親) 許振榮教授應聘至堪薩斯州立大學 (Kansas State University) 數學系執教。隔(1965) 年，我的婆婆帶三個孩子移民美國，與在Manhattan, Kansas 的丈夫團聚。就在那年，堪大來了十多位台灣留學生。我的婆婆很好客，三不五時會邀請他們到家裡吃飯。

這些學生裡，Martha (鄞美珠) 是個父母早逝、亦無兄弟姊妹的孤女，由親人撫養長大，因此得到我婆婆較多的關心。

Martha有個男朋友，叫王康陸 (小陸)，是個長得五官端正、文質彬彬的青年。兩人是中興大學園藝系的同班同學，一起到堪大留學，隨後在Manhattan, Kansas結婚。

他們在堪大一共待了六年，直到康陸在1971年拿到博士學位、並在紐約找到工作，才離去。

巧合的是十六年後，阿加到紐澤西一家跨國大公司服務，竟與擔任化學分析師的Martha同一公司。因此，我們在1987年搬到紐澤西後，Martha與王康陸立刻帶著兒子阿文來看我們，大家相見甚歡。

隔年，我公公病逝，婆婆開始與我們同住。此後許多年，Martha若有空，就邀請我婆婆到她家小住一夜，一起談心、逛街…等等。

康陸自到紐約後，就十分投入台灣人運動。當時，他在紐約的AT &T全職上班，同時擔任台灣獨立聯盟 (WUFI) 的秘書長暨台灣公論報主筆，時常忙得不可開交。我們通常在參加美東夏令會時，就到台獨聯盟的攤位去看他，和他話家常。他那時因有胃病，看來很瘦，但臉上總掛著一抹親切溫和的笑容。

1991年夏天，Martha邀請我們全家到她家吃飯。去了之後，發現康陸在紐約的親人包括他的四哥康厚、五哥康德…等全都到齊。那時，我們隱約猜測康陸可能已辭掉AT &T的工作，準備代表獨盟偷渡回台，挑戰國民黨極不人道的黑名單政策。但是大家都沒提，僅是一起和樂地吃著烤肉、聊天。

大約半年後，王康陸在台北海霸王餐廳公開現身、被捕的新聞，登上全台各大報的頭條。我們知道後，都很難過。更令人傷慟的是1993年十月，王康陸在陽明山一場離奇車禍中喪生。噩耗傳來，我們的心情真有說不出的沉重，隨後好長一段時日，都不知該如何安慰Martha。

倒是Martha比較堅強，後來在紐澤西為康陸舉辦一場家庭追思餐會。我們應邀參加，在會中見到康陸在紐約的許多親人。他們當時已決定要成立一個《王康陸紀念基金會》，並出版一本《王康陸紀念文集》，遂經由Martha，向我們邀稿。

由於我們與康陸僅是單純的友人，不是組織上的夥伴，於是基於過去相處的點點滴滴，回溯一些感性的事蹟。不料到此文竟引起康厚兄的共鳴，因而有了1997年的金美齡採訪安排事宜。

3

時光匆匆，歲月似水流。2011年，我報名參加在哥斯達黎加舉行的世台會(世界台灣同鄉聯合會)年會暨會後旅遊，竟意外地接到康厚兄的回函。

他在email上寫道：他已於1999年回台，一直追隨黃昭堂主席，在台獨聯盟總部上班，同時兼任世台會秘書長。他請我與阿加下次回台時，務必和他聯絡。

因此，我在那年秋末在台北打電話給他。他請我們先到杭州南路的獨盟辦公室茶敘，再帶我們到附近的一家北方館子吃飯。這是我與康厚兄第一次面對面地長談，發覺他很有領袖的性格與氣質。

他長得人高馬大，腰桿挺直，反應敏銳，聲音宏亮，眼睛有神，全身散發著熱情，很會招呼人。他的口才甚佳，話語滔滔，層次分明。跟他在一起，如沐春風。

我們的談話還是由金美齡開始。我問他怎會與金美齡熟識？他說，因為他的日語講得好。

或許見我顯露困惑，他隨後解釋道，自從小陸去世，他在傷慟之後，下定決心，要走小陸未竟之路，因此加入台獨聯盟。由於他講得一口純正的日語，很快地就與在日本的台獨聯盟要員黃昭堂、金美齡等人談得非常投契。

何以他能講得一口道地的日語？王康厚說，這與他生長的過程息息相關。他於1931年出生在台灣鹿港，當時是日本人。三歲時，他隨父母移居滿州國的新京(現長春)，五歲時進當地的日本小學校。七歲時，全家遷居北京。他繼續就讀日本人的學校，直至初中畢業。所以日語是他的第一語言。

在北京十年，他的兄姊們陸續上北京大學，在新京出生的弟弟、妹妹和在北京出生的么弟小陸則念北京的小學。結果在1948年，他的母親要帶孩子們回台灣時，遭到他的二哥與二姊的反對。他倆當時都已加入共產黨，志願留在北京，迎接他們憧憬中的新中國。

「所以我的兄弟姊妹裡有共產黨員，也有台獨分子，還有白色恐怖下的政治犯。」王康厚說：「1949年，我的三哥康旼在淡江中學教書時，突然被捕，理由是他嚮往社會主義。結果三哥被判刑15年，很快遞送到火燒島(綠島)服監。」

康厚兄的故事讓我聽得目瞪口呆，因此即使一餐飯已吃完，我還是忍不住問起他回台灣後的狀況。

他說，他因為讀日本人的學校，中文會講不會寫，所以戰後在北京，多讀一年初中，補習中文。1948年八月全家回台後，他已錯過所有公立高中的入學考試，又不願在家多待一年，於是去報考私立泰北中學。

「我在泰北中學讀書期間，非常活躍。」王康厚說：「因為我愛講話，又講得一口標準的北京話，也喜歡呼朋喚友，所以很出風頭。」

「不料隔年，白色恐怖開始。」他接著說：「我三哥首先被捕。接著，泰北中學也有十多人被抓。我心裡害怕，馬上申請退學。後來，我白天在一家製冰廠工作，晚上到延平補校上課，最後總算拿到延平補校的畢業文憑。」

這是一個在動亂的年代，無奈的小百姓曲折成長的過程，令人唏噓。由於時間有限，我們必須離去，於是相約明年我們回台時再相見。

4

隔(2012) 年歲末，我在杭州南路台獨聯盟的會議室裡，繼續聆聽康厚兄敘述他們一家如大河小說般的豐富人生。

我隨後寫了一篇一萬餘字的《王康厚一家的精彩人生》，發表在《海外台灣人的故事》部落格，得到許多熱烈的廻響。

大致說來，康厚兄的生涯得力於早年的日語教育。他在六、七十年代，與日商建立良好的夥伴關係，成為進口西藥的代理商，改善了全家的經濟。移民美國後，他在紐約的日本商業銀行服務長達二十年，維持了一家的生計。

然而，他的體內流著他的家族追求政治理念的血液，尤其受到康陸去世的衝擊，他在1999年毅然向銀行申請退休，回到台灣當志工。

爾後二十年，他投入台灣獨立運動，更於2006年至2012年擔任台獨聯盟秘書長，接下康陸在獨盟的棒子，讓他有說不出的榮譽感。

對我來說，康厚兄還有其他重要的特質，那就是惜情重義與深具家庭責任感。他長期照顧母親、兄弟姊妹與所有家人，無怨無悔。即令我與阿加僅是Martha的友人，他亦對我們照顧有加。

自2011年以後，他常以email與我聯繫。若知我們回台，他就立刻打電話邀約餐敘。我們很喜歡與他聚餐，不僅因為菜餚豐富，更因為他有許人脈與內部消息，讓關心台灣的我們能進一步知道台灣的現況。

他長期擔任世台會秘書長。每逢年會報名期間，我就接到他的email，問我報名了沒？在他鼓吹下，我們居然參加了許多屆世台會，跟著旅行團，全球各地趴趴走。

猶記2018年，世台會在日本東京舉行，參加的鄉親多達七百多人，會後分成好幾團，赴日本各地旅遊，因此熱鬧非凡。當時眼見擔任秘書長的康厚兄無論主持大會或指揮團隊，處理事務，皆有條不紊，很有大將之風。

其時，他已經87歲。在我們一起隨團遊九州旅時，他私下向我透露：「畢竟年紀大了，比較容易疲倦。」

2020年，傳染力極強且致命率高的COVID-19 疫情驟然發生，世台會因此停辦。2022年十月，台灣解禁之後，我與阿加立刻回台探視家母。不數日，接到康厚兄的電話，邀請我們到民權東路的海霸王餐廳，參加他九十一歲的生日壽筵。

原以為壽筵會賀客盈門，去了之後，方知他只請十來個人，而且大都是他的近親。有些遺憾的是專程自美國回台為他慶生的兒子在機上感染到COVID-19，所以住同一屋子的康厚兄嫂怕感染別人，乃臨時決定不出席壽筵。

康厚兄嫂有四個子女，一家和樂。孩子們在他罹癌之後，時常輪流自美國回來看他。

2023年10月，我與阿加到康厚兄在中和的寓所探望他時，恭子嫂與兒子寧人都在他的身旁。

其時，康厚兄已與癌魔搏鬥多年，然而他的神智非常清楚，談興依舊濃厚，談話的內容也仍然環繞著台灣的時局。而且一如往常，他仍舊提起金美齡。

他說，金美齡的一大本事就是與日本政要交情很好，尤其與安倍晉三伉儷私交甚篤。安倍晉三雖不幸在去(2022) 年遇刺身亡，但他的夫人安倍昭惠對台灣非常友好，不久前才來台訪問，想必金美齡在幕後使了些力…。

那天，我們走出康厚兄嫂的寓所時，暮色已沉，華燈初上。想到康厚兄的健康情況，心頭有些隱憂。然而想起他直到最後一刻，猶在談論國家大事，內容亦與時俱進，頓覺時刻心繫台灣的他在生命的最後二十五年，能夠從事他念茲在茲的台灣人運動，也算不枉此生。

如今，康厚兄已安息，他愛台灣的精神長存。願後人能追隨那些深愛台灣的前輩們的腳步，讓台灣人運動的聖火能夠永遠傳遞下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