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14日 星期六

盧主義與「3F」的故事(下)



2003年,昔日「3F」成員陳以德教授()、楊東傑醫師()與盧主義()合影於台北


敲響自由鐘()

盧主義與「3F」的故事─

楊遠薰

他接著指出這篇文章之所以受到高度重視,主要原因有三:
1)【外交季刊】乃一各國元首、政要及重量級學者發表論文的刊物。四月份的作者計有美國國務卿艾奇森(Dean Acheson)、英國財政部長索尼克夫特(Peter Thorneycroft)、義大利外交部長范發尼(Amintore Fanfani)和哈佛大學教授季辛吉(Henry Kissinger)等人,皆一時之碩彥。
2)此文乃台灣人第一次在國際論壇上吐露希望獨立的心聲。
3)此文就法律、國際、歷史、政治與民族的觀點闡釋台灣獨立的正當性,成為後來台獨論者一再引申的基本論點。

「該文在1958年四月發表後,」盧主義又說:「據說蔣介石大為震怒,指定國府駐聯合國特使蔣廷黻為文反駁。但蔣廷黻的回文未被【外交季刊】採納,只得自己影印千份,寄給聯合國各國代表們。」

與此同時,UFI的同志們個個雀躍萬分。其時的盟員楊基焜說:「在無人敢提『台灣獨立』四個字的年代,一個藉藉無名的窮學生能在一言九鼎的【外交季刊】高談台灣獨立,多麼令人興奮!我們都為Jay感到驕傲。」

             就任獨盟主席近三年期間,盧主義除在主流刊物發表論點外,亦致力拓展組織。同時,獨盟亦寄發《訴求公義》(註七)的小冊子給美國國會議員及各大學的圖書館,爭取美國人對台獨的支持。

告別台獨運動

 1959年秋天,就讀普林斯頓大學威爾遜國際事務學院研究所的盧主義回費城,在盟友林錫湖家舉辦的迎新餐會裡,遇到一位身材修長 的年輕女性,十分心儀。這位小姐芳名翁進治,英文名字叫海倫,畢業台大外文系,甫到賓大唸社會學,家住台南,父親也做生意。兩人十分來電,便於1960年春締結連理。

那年五月,獲得普林斯頓大學公共事務學碩士的盧主義回到費城,準備進賓大攻讀政治學博士。他一方面在餐館打工,另方面繼續從事獨立運動。其時,台灣來的留學生日益增多,分別在紐約、洛杉磯和芝加哥三地成立美東、美西和中西部台灣同鄉會(Formosan Club)。一些同鄉會的熱心份子往往是台獨聯盟的盟員。隨著組織的成長,獨盟主席與同鄉會長的選舉皆趨白熱化。

1960年十一月的獨盟主席改選,對盧主義來說,是次傷痕纍纍的選舉。時隔四十多年,雖然往事已如煙,但盧主義提起這段過去,仍然小心挑選字句,盡量輕描淡寫。

他說,他競選連任,林錫湖與他角逐,結果兩人皆告落選,由原非候選人的陳以德擔任主席。其間過程非外人所能理解,亦非當事者的他所能接受。

他又說,同一天,繼獨盟主席選舉之後,接著推選首屆全美同鄉會會長候選人。結果明明是芝加哥的代表獲較多票,但與之競爭的紐約代表卻不接受這事實,全美會的會長選舉遂告流產。這兩項選舉都讓他非常失望,也感到深度受創。」

選舉過後,盧主義並沒有立刻離開獨盟,但心情沉沉浮浮。他覺得現實與理想間存著一道鴻溝,他嘗試跨越,卻難以掌控。如此到了1961年春,在一次與林錫湖、陳以德一起到紐約處理選舉善後事宜後,他決定退出獨運。

「這段期間,我不斷分析自己,是否適合在台灣人的政治生態中生存?」他說:「我認為大家都冒生命危險從事理想的工作,應該膽肝相照,如果彼此間失去互信,怎能保證日後不被出賣?」

停了好一會兒,他眼簾低垂,緩緩地說:「而且那時,我太太懷了第二個孩子,不幸流產。我對她有很深的愧疚。我們婚後不到一年,她就生了第一個兒子。我的心神全都放在獨立運動上,很少照顧她。我沒有固定的工作,僅靠打工維生。每天又得和許多人聯絡,每個月的長途電話費貴得嚇人。當時,我們住在租來的破舊小樓,沒有車,買東西都得用手提。東西提上提下,竟然提壞了她的身子和肚裡的孩子。我心痛如絞,心想:這該是我照顧家庭的時候了。」

於是,他自台灣人的運動中悄悄消失,直到人們幾乎忘記他的存在。

隱居賓州小鎮

盧主義離開台灣獨立聯盟後不久,即在費城的賓州信託(Penn Mutual)找到工作。他過去在紐約打工時,曾在保險公司做事,知道精算師是受人敬重的行業,因此從精算員入門做起。

他說:「一個精算師必須熟讀相關法規,研判各種狀況,再予以精確的計算。在美國要取得精算師的資格,必須修滿三十 幾門學科,通過十級的考試。通常在職的人一年考過一級,十年考過十級,就算順利了。」

到賓州信託上班後,盧主義刻意迴避舊識,搬到一個幾乎沒有台灣人的白人小鎮,每天搭火車通勤,過著規律的上班族生活。一有空,他就準備考試,在邁往精算師的階梯上層層向上爬升。

十二年後,他如願成為精算師,也贏得幾個大客戶的信任。又過數年,他離開賓州信託,換到一家咨詢公司服務。然後在1978年成立自己的精算咨詢公司。換句話說,離開UFI後,他鎮日埋首於數字與法規間。

海倫隨後又生了一個兒子。她在老二上幼稚園後,回學校修習電腦,爾後成為一個電腦軟體資訊人。兩人長期隱居賓州小鎮,共同營建一個不虞匱乏的家庭。
盧主義伉儷近影
後浪推前浪

六十年代,費城又來了幾個熱心的留學生如蘇金春、羅福全、王博文等人。長江後浪推前浪,前面的人消沉,後來的人復起,台灣人運動繼續向前滾動。

昔日的「費城八傑」在六十年代皆各奔前程。楊東傑醫師於1956年回台灣,礙於情勢,缺乏聯繫。林榮勳於1960年到紐約州立大學的紐堡茲(New Paltz)校區執教,此後鮮少出現台灣人圈裡。林錫湖住在費城附近,但自1961年後即淡出獨運。盧建和與郭漢清先後搬到加州,楊基焜自北卡畢業後,前往華 府發展。他們三人後來皆在台獨聯盟改組時,離開獨盟。倒是盧建和的兩個妹婿,一個在日本執教的許世楷,一個在耶魯大學執教的陳隆志,後來都成為著名的台獨學者。

八個人中,只有擔任獨盟主席的陳以德繼續支擎台獨的大旗,領導稍後加入的同志們在困難中前進。陳以德於1961年二月二十八日在紐約召開記者會,正式對外公佈台獨聯盟的組織與活動。同年八月,他在台灣省主席陳誠訪問紐約時發動示威,成為第一次北美洲台灣人的公開抗議活動。

隨著台灣留學生的數量越來越多與台獨思想的播散,美國各大校園裡的台灣留學生開始關心台灣前途的議題。1965年十月,威斯康辛大學「台灣問題研究會」負責人周烒明醫師與陳以德共同具名,邀請全美獨運人士在威斯康辛大學召開「麥迪遜﹝Madison﹞會議」,成為北美獨派人士整合的先驅。

1966年六月,台灣獨立聯盟與在其他獨派人士及社團共同在費城成立「全美台灣獨立聯盟( UFAI 註八)」,公推陳以德擔任第一屆執行委員會主席,周烒明擔任中央委員會委員長。

這年,陳以德搬到俄亥俄州,執教於保林格令(Bowling Green )學院,爾後淡出台獨運動。1967年,UFAI改選,由王人紀出任主席,張燦鍙出任副主席。隔年。UFAI通過決議,將總部由費城遷往紐約。1969年,UFAI再度改選,由蔡同榮任主席,張燦鍙與陳隆志分任第一與第二副主席。

1970年元月一日,全球獨派人士在紐約聯合成立「世界台灣獨立聯盟(WUFI註九)。此後,紐約成為台灣人風雲際會之所在,3FUFI UFAI等與費城相連結的台獨運動皆成歷史,「費城八傑」亦留給後人一個神秘的印象。

重現台灣人社團

          潮來汐去,二十多年歲月匆匆流逝。滄海變桑田,台灣亦由獨裁政權邁向民主。九十年代,黑名單解除,海外獨運人士相繼回台,成為風雲人物,此時蟄居賓州的盧主義亦開始踏出自我築起的堡壘。

    1993年,他與費城同鄉張子卿、廖進興等多人共組「墾丁俱樂部」,每週六向鎮上的童軍俱樂部租借場地,開放給同鄉打球、交誼。這個俱樂部一共經營四年,當時成為費城台灣同鄉的週末活動中心。後因場地續租困難而結束。

2009年主辦每東夏令會的費城同鄉合影。由右至左,前排:盧主義、翁進治。後排:陳月娟、陳弘毅、廖進興、王博文。
          1994年,費城同鄉鄭義勇牧師發起成立「台灣人公共事務會(FAPA註十)」賓州分會,盧主義夫婦皆參加,創會會長由王博文出任。因為FAPA的主要任務在遊說美國國會議員支持台灣,曾志在外交的盧主義對該事務頗為熱心,乃於1996年接下第二任會長。
擔任FAPA賓州分會長兩年期間,盧主義與華府從事遠東事務的專家學者們建立良好關係,表現優異,乃於1998年當選FAPA總會的中央委員。同時 ,脫離三十六年的台獨聯盟亦請他歸隊,擔任外交工作。

1998年二月二十八日,紐約台灣同鄉會在台灣會館舉辦盛大的二二八紀念會,會長李正三除邀請二二八受難家屬阮美姝演講外,並請遁隱多年的「3F老將陳以德、盧主義與林榮勳的遺孀童靜梓現身,讓他們親揭三F的神祕面紗,將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公諸於世。

此時,盧主義沉潛多年的台灣熱情已告復燃,乃於隔年擔任美東台灣人夏令會總召集人。他在會中安排一場「費城四傑談海外台獨運動」,由他本人和陳以德、林錫湖三人親身敘說「3F的始末。

睽違近四十年的老戰友重逢,眼見彼此由昔日紅顏成為滿頭華髮之士,都不勝唏噓。然他們皆為當年能為人先鋒地倡導台獨理念感到自豪,也為今日台獨意識的四海披靡感到欣慰。

為台灣拼外交

回復往日的熱忱,盧主義再度以李天福的筆名,在【台北時報】等英文報刊,陸續發表有關台灣的論述。當李天福的名字再度出現時,即有鄉親訝異道:「這個李天福還活著嗎?我當他早就作古了!」

重為李天福的盧主義依舊認真執著,他研讀有關台灣的文章,注意美國國會有關台灣議案的提出與表決,參加華府各智庫與大學所舉辦的有關台海兩岸的研討會,並與專家學者們交換意見。
2004年,盧主義(右六)FAPA 委員們拜會美國國務院官員 Randy Schriver (右四),右二為前FAPA會長楊英育博士。
他的認真與專業贏得不少美國學者如林蔚(Arthur Waldron)、金德芳(June Dreyer)等人的敬重,也在2004年被美國智庫「國際評估與戰略中心(註十一)」聘為「亞洲安全及民主企劃」研究員,讓他頗感光榮。

然而面對中國不斷地擴充武力,台海兩岸的交流急遽增加,以及美國務實主義者的抬頭,都使他盧主義對台灣的前途憂心忡忡。他說:「中國聘請許多專業人員,在華府從事打壓台灣的工作。他們不僅學會台灣的遊說模式,並且比台灣更捨得花錢。我們除了加緊打拼外,別無他途。」

所以,老驥伏櫪的盧主義繼續向前奔馳。為了參與這些活動與會議,他與海倫常常天未破曉即開車到蘭斯德爾(Landsdale)小鎮火車站,搭乘清晨五點出發的第一班火車到費城,然後自費城搭火車到華府,轉搭地鐵到會議地點。一趟行程,至少四小時。待完成一天的工作,回到家時,已是半夜。

坐在急馳的火車裡,3F 的往事已遠去,UFI的傷痛已消失,刻板的精算師生活亦成過去,如今盧主義所日夜思慮的就是台灣的前途。說來,這台灣獨立的理念曾使他多走了許多曲折的人生路,卻也照亮了他生命的精華處。

「我一生最大的驕傲是敲響北美洲台灣獨立運動的鐘聲,最大的願望則是看到台灣成為一個獨立、民主與進步的國家。」盧主義說。他側過頭,瞥見海倫安靜地坐在他身傍,她是他内心最大的安慰。(End)

2001年,盧主義伉儷與其時的賓州參議員、現在的美國副總統拜登(Joe Biden,中)合影

註七:《訴求公義》英文全名為Appeal for Justice
註八:全美台灣獨立聯盟的英文全名為Unite Formosans in America for Independence ,簡稱UFAI
註九:世界台灣獨立聯盟的英文全名為World United Formosans for Independence,簡稱 WUFI
註十:台灣人公共事務協會的英文全名為Formosan Association for Public Affairs,簡稱FAPA
註十一:國際評估與戰略中心英文全名為International Assessment and Strategy 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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