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1日 星期一

矽谷之夢 (上) - 北加州顏永財與莊和子的故事 –

 


顏永財與莊和子伉儷攝於Micro Lithography公司,楊遠薰攝影

矽谷之夢 ()

                         - 北加州顏永財與莊和子的故事

楊遠薰

顏永財與莊和子的故事就像台灣晚間八點檔的電視連續劇,情節曲折感人。一個富家千金愛上一個窮小子,為愛私奔後,方知生活苦。一個窮小子恃才傲物,棄台大醫科於不顧,待謀職碰壁後,方悔年少太輕狂。

兩人在前途茫茫之際,來到矽谷,正好趕上積體電路﹝Integrated Circuit,簡稱IC﹞的風潮,結果創業成功,成為高科技企業家。難得可貴的是他們在事業成功後,慷慨贊助在美國的台灣人社團與媒體,使正義之聲得以繼續延續。

一個蒲團一個僧

這是一個七十年代台灣留學生的故事。顏永財與莊和子都是台灣嘉義人,卻在不同的環境下成長。

永財說:「我的父親自年輕即患肺病,長期失業在家。我上有四個兄姊,下有一個妹妹,小學一年級時,母親去逝,妹妹送給人家養;三年級時,父親再娶。我因為和後母相處不好,所以五年級時就離家,寄住在舅舅家裡。」

「不過在台灣,會唸書的孩子都會得到照顧。」他堅定地說:「我小學畢業時,因為是全校第一名,拿縣長 獎。我唸嘉義初中時,路德教會的朱文生牧師很疼我,特別安排我和哥哥每星期日到教會打工,做些割草、掃地等雜事,給我們很好的報酬。我就靠這些酬勞及哥哥姐姐們的幫忙,唸完中學。」

和子說:「我在一個很溫暖的家庭長大。我們家是政治世家。我的外公何茂取先生歷任嘉義市長、嘉義縣長及許多屆省議員。我的母親美麗又活潑,總把我和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帶進帶出。我因為國語講得好,從小學起,每逢外公參加選舉, 我就坐在廣播車裡當廣播員,沿途不斷拜票,跑遍嘉義的大街小巷與每個鄉鎮。」

她接著說:「由於我媽媽是虔誠的佛教徒,家裡設有佛堂,所以我從小就跟著禮佛。考初中時,我求佛祖保佑,結果考上省立嘉義女中。我爸爸生病,也向佛祖求,結果痊癒。我因此篤信佛教,覺得在佛祖保佑下,日子過得平安又祥和。」

雖然兩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但唸高中時,卻同時參加救國團舉辦的中部橫貫公路健行隊。男孩聰明害羞,女孩活潑大方,兩人都來自嘉義,都是省中省女的高材生,就這麼互相吸引,萌生愛慕,爾後便悄悄地交往。

其時,他們生活的重心都在準備大專聯考,希望能考上國立大學。然後大專聯考放榜,幾家歡樂幾家愁。

顏永財高中台大醫科,壯志凌雲地北上唸大學。他說:「考上台大醫學系是我人生最感驕傲的事。我對自己能考上人人稱羨的第一志願,都覺不可思議。」

和子倒沒那麼幸運。她名落孫山,黯然到了台北,進了南陽街的補習班,準備隔年捲土重來。

永財常去看她,為她加油打氣。在舉目無親的大城裡,她對永財充滿感激與仰慕。兩顆年輕的心就這麼緊緊地結合在一起。

只是永財對醫學的興趣像一陣風,來得快,也去得快。他在台大唸了一年醫學預科後,說教動物學的老先生天天要他們背一百個生字,教學完全沒有啟發性,再繼續唸下去,腦筋都要被僵化掉。於是唸完大一,他瀟洒地對醫學院說bye-bye,轉到化學系去。

和子經過一年苦讀,隔年考上中山醫專護理科。她認真地唸完大學,然後回嘉義當護理老師。這期間,她與永財持續交往。但愛情路多坎坷,兩人個性不同,關係如台北的天氣,晴時多雲偶陣雨。後來在一次劇烈爭吵後,彼此互道再見。

為愛走天涯

接下來,和子接受家裡安排,與一位年輕的醫生訂婚。訂婚後,未婚夫及準公婆對她非常好,令她暗自惶恐。

原來和子相信命理。有一位算命先生說她會剋公婆,她覺得人家對她這麼好,萬一算命仙的話成真,以後豈不令愧疚終生?每想到此,她就感到不安。

就在這時,永財退役回來了。他聽到和子與別人訂婚,懊惱萬分,於是使盡一切功夫,力圖挽回愛人的心。

他的慇懃令和子十分為難,繼而想到永財的親生父母皆已去世,若與他結婚,當不致背負剋公婆之罪。於是想了想,定下心,就與永財走進法院,公證結婚。

兩人去了一趟法院回來,永財因為已拿到芝加哥大學研究所的獎學金,開學在即,便逕自搭飛機赴美留學。至於殘局,就留給和子單獨去處理。

和子先去找未婚夫,當面向他解釋原委,並退還訂婚戒指。她隨後到任職的學校,提出辭呈,然後回家,悄悄打點行李,當晚搭乘夜快車北上。因為她知道家裡一定會起風暴

兩天後,她在台北的耕莘醫院找到護士的工作。就在這時,她的父母獲悉她擅自與永財結婚,震怒異常,叫她從此不要再回家。

和子說:「我父親氣得差點去登報,公開聲明與我脫離父女關係。往後許多年,家裡都拒絕和我往來。」

1969年年底,和子在永財離台半年後,亦拿到赴美簽證,飛到芝加哥,與愛人會合。許多年後,和子耿耿於懷地說:「我們婚後不久,永財的後母竟然病逝,讓我不知該如何解釋。」

無論如何,夫妻團圓後,和子夢想建築愛的小巢,但不久就發現張羅柴米油鹽的日子,與異國嚴寒的冬天一樣難捱。

和子說,永財不僅課業忙碌,並且熱衷政治,對家事毫無興趣。而且永財的獎學金微薄,卻愛花錢買書,不管生活問題。她包辦家裡大小事之餘,眼看帶來的錢日漸消蝕,就開始幫人帶小孩,賺取一小時二十五分錢的工資。

半年後,和子在醫院找到工作,總算不那麼拮据。但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懷孕,完全打亂她的規劃。

經過一番思量,她決定迎接小生命。但女兒誕生後,她發現自己既要照顧娃娃,又要做家事,還要上班,並且要準備考護士執照,簡直分身乏術。

這時,她每想起從前在台灣,家裡有佣人,過的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沒想到嫁了個才子,卻在美國受苦,就忍不住淚眼漣漣。

如此煎熬了幾個月,和子身心俱疲,乃將九個月大的女兒送回台灣,請永財的姐姐代為照顧。然後,她全力衝刺,考取了美國的護士執照。

然而正當她感到稍微輕鬆之際,卻接到永財姐姐的來信,說他們的小女兒實在太可愛,她希望能收養她,成為自己的女兒。

一封信讀得和子寢食難安,連工作也顧不了,急忙買了張機票,飛回台灣。她和女兒相處一陣子後,就把她帶回美國。

此後她訓練自己,要當個吃苦耐勞的留學生太太,也要當個慈愛的媽媽、同時還要當一個能幹的職業婦女!

莊和子攝於MLI公司辦公室,楊遠薰攝影

留學生的苦悶

身為留學生,永財也有他的困擾。1969年夏末,他抵達芝加哥大學後不久,便遇上「保衛釣魚台」的風潮。

保釣運動掀起了海外留學生關心國事的熱忱,也促使他們對國民黨政權起了質疑。保釣運動的大本營在芝加哥,保釣大將林孝信是顏永財到芝大後不久就認識的朋友。因此保釣期間,永財幫忙編印《釣魚台快訊》,經常在芝大的遠東圖書館查閱資料。

有一天,他讀到早期台共林木順寫的《台灣二月革命》,頓時淚流滿面,內心震撼不已。這是顏永財第一次獲悉有關二二八的事情。他向來認為自己博學多聞,如今竟對台灣曾有過這樣恐怖的大屠殺渾然不知,簡直不可思議。

在駭訝中,他痛恨國民黨教育的矇騙,也深覺其他的台灣學生應該知道這段史實與真相。於是他和朋友共同影印一千份《台灣二月革命》,在《釣魚台快訊》上刊登廣告,每份售價兩塊美金,居然很快賣完。許多人都激動地回應,這是他們第一次讀到有關二二八事件的史料,讀後都無比震驚。

1970年正月,保釣人士在芝加哥舉辦示威遊行。然後,他們在威斯康辛大學又辦了一場國是會議。顏永財也去參加,並在會中發表一些言論。

由於他當時尚是國民黨員,因此回芝大後,國民黨小組長要他寫報告交心,他沒理睬。不久,小組改選,他竟被其他黨員選為小組長,並主張台灣應全面改選民意代表。永財據實向上級呈報,卻從此沒有下文。

「芝加哥大學成了國民黨的淪陷區,而我就是國民黨在芝大的末代小組長,」他說。

保釣之後,反國民黨的學生因為國家認同不一,逐漸形成台灣派與中國派兩團體。顏永財認同台灣派,但其時他正面臨就業問題,自顧不暇,遂淡出運動。

他在芝大五年,主修化學,從事「低溫物化」的研究。他說:「七十年代,生物化學大鳴大放,物理化學卻相當冷門。我的一位同門師兄畢業後謀職無門,只好到加油站替人加油。我當時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唉,男人唸錯行,如同女人嫁錯尫,實在很悽慘。」

1974年,顏永財獲得芝加哥大學化學博士學位,本該歡喜慶祝,卻因謀職碰壁,心情黯淡。

他懊惱地說:「都是李政道、楊振寧惹的禍。他們當年得到諾貝爾獎,讓許多年輕人覺得第一流的人才就該唸物理化學,以便揚名異域。結果後來唸到博士,都找不到事。我就是其中之一,當時後悔得半死。」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他後來在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獲得研究的機會,乃攜妻帶女前往就職。在柏克萊大學工作八個月後,他又因獲得母校台灣大學的聘書而回台灣。

「後來,」永財很認真地說:「我在柏克萊一起作研究的同事真的拿到諾貝爾獎!」言下之意,拿諾貝爾獎確實是埋藏在他心底許多年的一個願望。

1975年夏天,顏永財帶著妻女回台,以歸國學人身份,擔任台大化學系的客座教授。去國六載,總算衣錦還鄉,自然興奮。但歡喜之後,失望卻在不知不覺中降臨。

他發現自己已習慣美國的言論自由,無法適應其時台灣的威權統治。他擔憂自己的直言直語會惹禍上身,也為未能申請到國科會的研究基金感到不平,於是產生不如歸去之感。

問題是何處是歸途?想來想去,他選擇回到北加州。

顏永財攝於MLI公司前,楊遠薰攝影

矽谷的魅力

七十年代後期,全球不景氣,北加州卻一枝獨秀。矽谷的電腦、半導體業如旭日東昇,吸引了無數頭腦縝密、胸懷壯志的高科技青年前往逐夢,顏永財亦在其中。

初回北加州,他們在柏克萊租了一間公寓。永財賦閒在家,和子忽然得了重病。兩人沒有工作,亦無保險,想到美國醫療昂貴,和子自忖付不起,乃買一張機票,回台投靠父母。

永財到處找事,鬱鬱不得志。有一天,他去參加灣區台灣同鄉會,遇到台大的同學林淑慎。老同學問他在哪兒高就?永財悶悶不樂地說:「無業可就。」

也算巧合,林淑慎的哥哥在矽谷開了一家半導體公司,她的先生高政治博士即是公司的研發主任,乃邀請永財到公司面談。就這樣,永財遇到貴人,一腳踩進半導體業,此後的際遇峰迴路轉。

他聰明有實力,很快在半導體業理出頭緒。在換了幾家公司後,他受聘為在帕羅亞圖﹝Palo Alto﹞的全祿﹝Xerox﹞公司的研究員。其時,和子亦在醫院上班。夫妻倆都有工作,小家庭也跟著成長。短短兩年間,他們又添了兩個小壯丁。

1981年,永財代表公司去參加一個有關微影﹝Micro Lithography﹞的會議。他在會中聽了一場有關光罩薄膜﹝Pellicle﹞的演講,也在展覽現場看到這個最新發明的產物。

他瞧了又瞧,覺得那不過是一片透明的塑膠片,居然要價三百多塊美金,實在太誇張!因為心裡不服,永財以後逢人便講:「那片薄膜實在不怎樣,竟然賣得比黃金還要貴,實在不可思議!」

別人聽聽也就算了,但身邊的老婆聽久了,忍不住回道:「既然不怎樣,何不自己做看看?」

想了想,和子又加了一句:「你不是常嘆老天不給你機會嗎?如果這是機會,你就去試吧!」

被老婆一激,永財說道:「好,我就做給妳看。」

當時,矽谷有家名為旭電﹝Solectron﹞的電子公司,由數名台灣人聯合創立,經營相當成功。該公司的副總經理林瑞松是顏永財的好朋友,很鼓勵他研發,願免費提供一間實驗室給永財作實驗,但揚言若超過一段時日,將收取房租。

永財不敢鬆懈,白天在全祿研發中心上班,晚上即在旭電的實驗室埋頭苦幹,他若需要器材,就叫和子去買。因為和子當護士,時間比較有彈性。

經過十年的婚姻磨練,和子早已相當歷練。她白天在醫院照顧病人,晚上在家照顧三個孩子,還得經常到實驗室,幫助她的才子丈夫,從事偉大的發明。

永財也沒讓她失望。他果真用原料,製作出一片輕如薄翼、價如黃金的光罩護膜來。

「我的丈夫真不愧是個天才!」望著這塊毫無瑕疵的薄膜,和子喜孜孜地讚道。

但接下來,永財說:「和子,妳去賣。」她這才明白,原來她就是門市開發部的主任。

永財的理由很簡單,他白天要上班,走不開。但事實上,活潑外向的和子確實比害羞內向的永財更適合從事市場行銷。(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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