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2日 星期一

懷念林宗光(下)

林宗光與唐錦慧伉儷

懷念林宗光()

楊遠薰

              林宗光心裡想必有一個想要引導年輕一輩瞭解歷史與事實真相的使命感,但他所執教的德雷克大學係私立人文大學,沒有台灣學生,所居住的迪莫伊市又甚少台灣人,因此利用每週末到愛大打球的機會,接近新來的台灣學生、年輕的教職員與博士後研究員,招呼他們,引導他們參加台灣同鄉會、進而認同台灣,可謂用心良苦。


              於是逐漸地, 我們發展出一種由同鄉輪流作東、私下邀請學生參加的pot luck聚會,也就是每家準備一大道好菜,眾人一起大快朵頤。結果這個幾乎每月一次的家庭聚會成了我在愛荷華最鮮明的記憶。

          那時參加聚會的約大人二十多位,小孩十餘位,一屋子熱鬧騰騰。林宗光夫婦與許宗邦夫婦每次都自迪莫伊市趕來與會。許宗邦與陳秀芬是一對晚我們一年到愛荷華的的年輕夫婦。 他們的年紀小我們一、兩歲,兒子與我們的女兒同齡。許宗邦當時在迪莫伊市的一家醫院擔任住院醫師,亦在愛大的體育館認識林宗光,接著受到溫情感召而被網入台灣同鄉會,因此與我們結緣。

              當年大家皆處於三、四十歲的壯年,個個食量大、胃口佳,吃起飯來如秋風掃落葉。聚餐時每見滿桌佳餚,但眾人輪流拿過一、兩回菜後,便盤底朝天。我們這些家庭煮婦見大家如此捧場,菜不僅越做越色香,份量也越大份,結果個個都成為廚藝高超的好廚娘。

              記得輪到在我家聚餐時,我常多煮一鍋酸辣湯。那鍋子大得如從前在台灣燒洗澡水的大鍋,作料與湯放到七分滿。因為太重,那鍋湯一直放在灶上,由要喝湯的人自己舀。記憶裡,林宗光常穿著便裝或運動服,站在廚房中央,一邊喝湯,一邊神采飛揚地與週遭的人談話。

              他講得多,也吃得多,時常喝了一碗湯後,又去第二碗,同時不吝讚美道:「這湯真好喝,真夠味!」他說話時,眉眼帶笑,意興風發,表情十分生動。

              為什麼我會有這印象?因為那時吃飯,小孩與太太們先拿菜,先生們就聚在廚房先喝湯。林宗光的消息來源多,在大學裡又教歷史,講話有幹有枝、有始有末,所以大家喜歡聽他講,也樂於發表意見,所以一屋子都是話聲。

              那時的餐會往往從傍晚六點開始。眾人喝湯時開講,拿了菜、坐在餐桌時繼續講。餐畢,坐在客廳沙發,又邊喝茶、邊聊天、也邊吃點心,總得聊到半夜、孩子們都東倒西歪地睡著了,才各自領了睡眼惺忪的孩子們回家。如此月月年年,一些深厚的情誼就不知不覺地累積。

             至於為什麼林宗光常穿運動服或便裝?因為他每星期六從早到晚都帶著三個兒子到處趴趴走。他喜愛音樂,通曉名曲,更熱衷運動,歡喜包辦三個兒子的課外活動。每週六一早,他帶孩子們去學琴,下午一起去釣魚或打球,傍晚則直接開車到聚餐處吃飯。全職上班的Suzu每每利用週末洗衣、買菜、做菜…,然後載著一大鍋熱騰騰的菜,到聚餐處與他們會合。
林宗光與他的三個兒子

              也因此,我們都目睹林宗光與三個兒子像父子、像兄弟、也像朋友般地同進同出,也望著Hoyt, Ian Jimmy三兄弟由可愛的少年逐漸成長為英俊的青年。

              我有時想:林宗光如此用心且歡喜地當個好爸爸,是不是與他年少失怙、缺乏父愛的遺憾有關?他的父親林茂生博士畢業東京帝大,是第一位獲得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的台灣人, 1947年任台大文學院長時,228事件發生,無緣無故地被逮捕,此後不復還。

              林宗光說,當年身為老么的他年僅七歲,渾然不解世事,爾後迷迷糊糊地長大,直到成人,才從文獻裡認識自己的父親,自是悲慟萬分。

              228事件過去於我是樁隱晦的歷史,認識林宗光後,方知這是一個多麼沒有人性、戕害百姓的事件,對受難者家屬的打擊何其殘酷!設身處境地從受難者家屬立場看,林宗光想要昭示歷史真相、甚至控訴國民黨政權不公不義 的心境自可理解

4

               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NATPA)1980年在芝加哥成立。林宗光的學識、才能、親和力與家庭背景使他很快地在教授協會受到矚目。


               他與NATPA早期的會長如廖述宗、蔡嘉寅、吳得民等教授皆熟,與稍後十分活躍於NATPA的陳文彥、賴義雄與簡逸文等教授更有同窗好友的情誼,所以他很自然地投入該會的事務,並順理成章地在1986年出任NATPA總會會長。

1984年時的林宗光教授
              然因愛荷華地處內陸,距台灣人聚集的大城皆遠,所以林宗光常獨自飛東、西兩岸,參加NATPA 的會議。倒是我們在愛荷華的那些年,曾數度與他及Suzu 開車到堪薩斯城,參加平原區NATPA年會與台灣人秋令營,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


              記得當時自迪莫伊市或艾姆斯城開車到堪薩斯市,約需六、七小時,當天無法往返。我們因為在堪薩斯有親人,可藉開會之便探親,所以通常自愛荷華前去的,只有林宗光與我們兩家。

                          林宗光頗有大哥之風,一起出去開會,都很照顧我們,所以當時我們與平原區的一些教授如黃金來、吳得民、周式毅…等皆熟。1984年,林宗光主辦平原區NATPA年會時,即假愛荷華州立大學的會館舉行,當晚則在吾家小屋進行聯誼party,算是我們與NATPA的一段情緣。

              我們於1987年離開愛荷華,搬到紐澤西,此後與愛荷華同鄉見面的機會日益減少。然而縱使分離二、三十年,我們依舊保持聯絡,每年聖誕節都會收到對方親筆寫的賀卡或問候電話。每次電話一聊,話題一個接一個,就像從前開home趴般,講個沒完。

              此外,我們也曾數度與林宗光夫婦相見 。我們住紐澤西時,他們曾到我家。我們邀請了林宗光的姐姐林詠梅、姐夫徐福棟及曾在愛荷華州大求學的林茂清、翁玉屛一起聚餐言歡,共度一個美好的晚上。

由左至右:徐福棟博士、林詠梅與唐錦慧合影於九十年代
             我們也曾在美東夏令會及其他場合遇到林宗光與Suzu。每次,我們都盡量坐一起,面對面地吃餐飯,互報近況。


             大約2006年,我住巴爾的摩時,有次趕到華府採訪一個有關美、中、台關係研討會的新聞。匆匆進會場後不久,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回頭一看,我不禁驚叫起來:「啊,林宗光,你怎會在這裡?什麼時候來的?」

            「我今天上午到。」他微笑道:「他們找我來講幾句話。」

            研討會很快地開始,他果然坐在台上講員的位子。我從台下望著他,不知怎地,竟覺有些陌生。直到他開口講話,那聲音、語調與臉上的表情一如往昔,過去那種熟稔的感覺才又攏上心頭。

            研討會結束後,我走到他面前,低聲問他:「你有沒有空?要不要到巴爾的摩玩?或讓我們請你吃個飯?」

          「這次恐怕不行,」他語帶歉意地說:「下次好嗎?我快退休了。等退休後,我
會偕Suzu到華府看朋友,屆時一定通知你們。」

              我環顧周遭,見一些台派大老都圍在他身邊,便說:「好,那我回去了,下回見。」
              「呀,請向阿加問好,下回見。」他說。

             但人生有時就沒有「下回」,那次是我與林宗光最後一次的見面。他與Suzu後來雖曾兩度到華府,也都通知我,但我都在台灣。

              其後,我常從秀芬處聽到林宗光夫婦的消息。陳秀芬與許宗邦早我們一步離開愛荷華,搬到南加州。我後來若到南加州,都去投靠他們。秀芬說,林宗光每次到南加州,也都住他們家。所以秀芬常居中傳遞消息,譬如他們兩家何時到何地旅遊…等等。

              有一天,秀芬在電話中憂心地告訴我:林宗光得到癌症,而且一發現,就是末期。

              我心頭一驚,連忙打電話給林宗光。當我嚅嚅地向說聽到他生病、阿加與我非常難過時,林宗光卻神清氣爽地回道:「不要難過。我的手術很順利,復原的情況很好。」

              然後,他將如何發現得病與治療的經過詳細敘述一遍。他的口氣依舊爽朗,講話仍然有力,很難想像一個面臨生命烏雲的人會有如此氣定神閒的功夫。

              正因為他的個性樂觀,林宗光最後幾年依舊活得瀟灑自如。他在體力比較恢復後,及偕Suzu與好友到全球各地旅遊,也開車到美東探訪親友。注重天倫之樂的他 一直住在距兒孫最多最近的迪莫伊市,在離世前一年,還安排全家三代二十餘人一起回台灣旅遊。喜歡朋友的他亦在最後半年飛到南加州,參加教授協會年會,並在會後的旅遊中擔任Captain,與眾人同樂。

  林宗光(最右者)全家2012年回台旅遊大合照
                         然後有一天,秀芬打電話給我,語氣沉重地說:「林宗光癌症復發,這回恐怕不樂觀。」


              我因此又打電話給林宗光,奇妙的是電話那頭依然傳來他一貫歡喜的聲音。他這回大談他們全家回台環島旅遊的經過,我順著他的興致接腔。末了,他還叮嚀我說:「妳也要帶你們全家回台玩一玩,非常值得的。」

              「好,一定。」我說。就這樣,直到最後,林宗光依然留給我正面、積極與爽朗的形象。

              約三個月後,秀芬飛了一趟愛荷華,與林宗光道別,並陪Suzu數日。我隨後在報上讀到數篇追悼林宗光的文章,卻始終無法平下心來寫他。每一想起林宗光,就憶起初識那年,他甫過四十、阿加未及三十、兩人都英俊瀟灑的模樣。如今斯人已去,我們亦華髮叢生,不免惘然。

               如此又過一年多,有天在報上讀到許宗邦出任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總會會長的新聞,我不覺莞爾。猶記初抵愛荷華時,我們都是純正的國民黨教育下長大的青年,後來經過鄉親們的招呼與開導,方有不同的思維與認同。想來前輩們播的種萌了芽,也結了果。
由左至右:許宗邦醫師、黃金來教授與許學加教授合影於1984年平原區NATPA 年會
              「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約翰福音1224) 這些日子,我懷念林宗光的笑容與熱情,也想起這段經文,不禁感到曾受前輩照顧的我們亦當如是,應繼續以關心、耐心引導年輕一輩,讓認同台灣的理念不斷傳延下去。(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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