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2日 星期一

懷念林宗光(上)

林宗光教授

懷念林宗光()

楊遠薰

              林宗光去世已一年多,不久前,他的太太唐錦慧打電話給我,聊了些往日舊事與她夢見林宗光的情境。一時,林宗光講話帶笑的神情猶在眼前,令人十分懷念。


              林宗光是位公眾人物,也是個很可親的朋友。眾人知道的他是前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會長、二二八事件受難者暨前台大文學院長林茂生博士的公子。私底下的他是個活潑、風趣與隨和的人,很照顧年輕的一輩。我們於八十年代在愛荷華相識,前後相處七年,如今回想當年的情況,許多溫馨的感覺不禁湧上心頭。

1

              林宗光是個親和性很強的人。1980年四月,阿加應聘到愛荷華州立大學食科系擔任助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我們遂搬到愛荷華州的艾姆斯城 (Ames, Iowa)。阿加到系裡上班數日後,有位學生告訴他,星期五晚上若到愛大的體育館打球,會看到一些台灣學生與同鄉。阿加邀我前往,我們果然在籃球場邊看到幾個黑頭髮的人。

              不久,有個人過來和我們打招呼,自我介紹說他林叫宗光,在迪莫伊市(Des Moines)的德雷克大學(Drake University)教書,每星期五晚上都帶三個兒子到愛大打球。他親切地問我們在哪系就讀或工作?叫什麼名字?還說下星期若天氣暖和,他們將移師戶外打壘球,歡迎阿加加入,也歡迎我去觀球。隨後,我們互換電話號碼後便告別。

              所以第二次見到林宗光,是在愛大的壘球場邊。阿加與他們一起練球,懷著身孕的我在球場邊觀看。但見一群大男生馳聘球場,又吼又叫,遇漏接或打壞球時,還會沮喪地擲球套,看來很認真。

              打完球後,眾人聚在球場邊喝水,並向我與阿加問這問那。他們問我們住哪兒?我說:「不遠,就在大學西邊的住宅區,歡迎大家到我們家坐。」結果此話一出,他們七嘴八舌一下,竟說聲:「好,走!」然後各自開車,隨我們的車到我家。

              那日一進家門,我連忙鑽進廚房張羅茶水,待端到客廳,見一群人或坐或站,高聲談笑,歡喜自如,不禁啞然失笑。後來方知星期五晚上是他們的快樂時光,打完球後,通常到某個人家吃些水果,聊一陣天後再回家。

 Iowa 壘球隊部分隊員合影。前排左一為隊長林宗光,中為許學加
             不久,一位叫張淑媛的太太打電話給我,邀我們參加艾城台灣同鄉會的端午節聚餐。就在那餐會裡,我們見到林宗光的太太唐錦慧,也認識了在艾城工作的幾戶同鄉包括在愛大執教的蔡玉銘教授夫婦、陳慶昌教授夫婦、黃樹民教授夫婦、服務美國農業部的黃文源博士夫婦、任職私人公司的黃藻芬博士夫婦,就讀物理系博士班的林茂清夫婦…等等。這些人後來都成了我們的好朋友。


               其時,同鄉會的人稱呼對方都連名帶姓地叫,從不加教授、醫師、博士…等頭銜。我入境隨俗,亦喊林宗光的名字。孰知他似認真似開玩笑地對我說:「妳要喊我『阿公』,因為我的名字就叫『阿光』。」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幸好旁邊立刻有人代答:「你是阿公,那我就是阿祖哩。」
              「嘿,你是自稱的阿祖,我可是真正的『恁祖公』(林宗光) !」他亦不甘示弱地回道。

          這時,眾人都笑成一團。那是我到美國的第三年,在這之前兩年,大抵生活在美國人圈裡,對於一到艾城能很快地認識到這麼多同鄉,與大家毫無拘束地笑談,覺得很快樂。不知不覺地,我對同鄉會有了歸屬感。

              2

              林宗光有個特殊的家庭背景,也有個好太太。初識唐錦慧,覺得她性情溫婉、看來就是個賢妻良母型的人。她與我話家常,說她的小名叫Suzu,在一家銀行工作,與林宗光是東海大學政治系的同班同學。他們留學美國的第一年,就在加州結婚,然後搬到波士頓。林宗光在塔夫特斯(Tufts )大學Fletcher法律外交學院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她一連生了三個兒子,在家相夫教子。1970年,林宗光應聘到德雷克大學教書,他們乃搬到迪莫伊市…,聽來就是個美麗的「班對」的故事。

唐錦慧(Suzu)
              不久,一位同鄉告訴我,林宗光的父親是前台大文學院長暨二二八事件受難人林茂生博士,唐錦慧則是往昔鼎鼎有名的高雄唐榮鐵工廠的唐家小姐。我聽後「哦!」地應了一聲,心想若在台灣,人家是名門之後,大概不會與我們在一起,但在台灣人很少的愛荷華,他們不但熱誠地招呼新來的人,還與大家一起搬桌搬椅地辦同鄉會,豈不令人窩心?


              事實上,林宗光與 Suzu待客之熱忱,確實會讓人感到很溫馨。我始終記得1980年聖誕節前的一個週六到林家造訪的經過。

              那時,產後的我一直居家照顧娃娃,很想出去走走。阿加乃趁週末,帶我們到都城迪莫伊市看聖誕節的光景。出門前,我打個電話給 Suzu,說我們要到她家附近的購物廣場逛街。她馬上說:「逛完街後,請到我家坐。」

              於是那日午後三時許,我們抱著四個月大的女兒抵達林家。林宗光夫婦不僅陪我們聊天,還逗小娃娃玩。林宗光尤其一直抱著baby,直誇她可愛,還說他只要抱女生,不抱男生,讓我想起他們家有個「男孩是草、女孩是寶」的傳聞,便問起這事。

              林宗光因此繪聲繪影地把他媽媽一連生了八個兒子,直到第九胎才生個女兒的故事說了一遍。故事的精彩處是街坊鄰居聽到他生了個女兒,都替他父母高興地舉雙手喊「萬歲!」

              我笑問林宗光:「你出生時,有沒有人喊萬歲?」
              「沒有,」他故意蹙著眉,搖頭道:「我是第十個孩子,又是個男生,沒什麼好慶祝的。」

              我們如此笑談著,不知不覺竟已天黑。愛荷華的冬天天黑得早,那時不過四點多,但Suzu說:「天黑了,吃個晚飯再回去吧。」說著,便走進廚房,開始動鍋鏟,林宗光也開始擺碗筷,同時一再留我們吃飯。我們於是厚顏地在林家享用一頓美味的晚餐。

               餐畢,我們隨即告辭。林宗光送客到門外,一見外頭曾幾何時竟已由下雨變成下冰,立刻叫起來:「啊,下冰了,你們趕快回屋去!今晚在這裡過夜,明天再走!」

              「不行,我們得回家。」我說。
              「不可以,下冰天開車最危險,趕快回屋去!」他又叫道。

              我們以沒帶足夠嬰兒東西為由,堅持上路,結果那晚幾幾乎乎回不到家。
              因為整個大地全結上一層冰,高速公路亦然,讓我們真正體會到「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驚險滋味。當時,所有的車子都減至最低速,難以駕控地扭曲蛇行。開車的人固然開得心驚膽跳,坐在旁邊的人亦摒息不敢出聲。結果,平時一小時的車程那晚整整開了八個小時,當夜半三更安抵家門時,阿加與我都鬆了一口氣。

              後來每逢下冰,我就想起當年的驚險之旅,也連帶記起林宗光夫婦對我們的熱誠照顧。

3

              八十年代的愛荷華州大台灣學生圈裡,其實籠罩著一層詭譎的氣氛。

              起初,我們單純地請幾個台灣學生到家裡吃飯,但他們似乎不那麼融洽。後來有學生告訴我,我請的人裡有位據傳會打小報告的仁兄,與之講話要當心。

              所以下回再請學生吃飯時,我不再請那位仁兄,餐桌上的氣氛果然好轉。他們告訴我:高雄事件發生後,愛大的K黨活躍份子立刻打電報回台灣,譴責「暴民」,並在愛大發起捐款給受傷員警的運動。不少人都捐了錢,但隨著國民黨政府大舉逮捕異議人士的消息傳出後,便選擇沉默。

              在與這些學生較熟後,我請他們參加台灣同鄉會。他們卻面帶難色地說:「台灣同鄉會裡有左派,也有台獨。參加台灣同鄉會,會被列入黑名單。」

              他們口中的左派係指其時執教愛大、現任台灣中央研究院人類研究所所長的黃樹民教授,台獨乃指林宗光教授。

              我說:「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呢!何況參加同鄉會,不過一起吃個飯,哪會這麼嚴重?」

              「會喔!」他們很認真地回答:「愛大真的有國民黨特務,妳和許老師都要小心哦。」

              (1981)年七月,執教匹茲堡大學的陳文成教授返台探親,被警總約談後陳屍台大校園的命案發生,在在顯示國民黨的校園特務確實活躍於美國各大學,大家心頭都籠罩一層烏雲

              在這氛圍下,台灣同鄉會不易招募到新人,像我們這種願意參加的得自然到前輩們的諸多照顧,時常被邀請到同鄉家裡吃飯。

              1981年確是多事之年。美麗島事件正在審判中,林義雄家滅門血案與陳文成命案接踵發生。這些事件像炸彈般震撼每個人的心,餐桌上的討論因此熱烈異常。大家屢屢談得慷慨激昂、義憤填膺。

              我這時也比較明白林宗光每星期開老遠的車到艾城打球的原因。(待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