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7日 星期一

心理治療家葉李麗貞的故事(上)

2015年,葉李麗貞攝於美國華府台美長老教會

人生若夢

─心理治療家葉李麗貞的故事()
楊遠薰
葉李麗貞是五十年代台灣極少數到美國進修的女留學生之一。她於1956年到波士頓研習護理,其時的一些見聞對她日後產生許多無形的影響。

1964年,她二度到美國,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協助夫婿葉國勢從事台灣獨立運動,對「四二四刺蔣事件」的救援工作貢獻良多。

四十歲那年,她重返學校,為開啟第二職場生涯敲門。經過十年努力,在獲得心理治療師執照後,她發揮潛能,表現十分亮麗,直到逾八十歲,猶是經常應邀到處演講同時指導多名實習生的心理治療師。

回顧這一生,葉李麗貞說:「人生若夢。我走過坦途,也越過低谷,經歷許多不同階段,發覺每個情境都有不同的美。只要心中有愛,持續懷謙卑之心服務他人,人生便會越來越豁達,也越活得有意義。

轉折的年代

「我是一個生長在時代邊緣的人。」葉李麗貞說:「小學時接受日本教育,初中時逢戰爭,然後就變成中國的年代。我的中文靠自習,英文靠聽收音機、跟趙麗蓮博士學習,一輩子都在學習與摸索中。」

 「對現代年輕人來說,我過去的一些經歷聽來不太可思議,但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事實。」她又說:「這些經歷讓我自年輕時就體認到:台灣人若要活得有尊嚴,一定要國家獨立,自己能作主。」

她接著談起青少年時發生的往事。她說,1947年,她十五歲,在台北唸書,父親在基隆擁有礦山,開採煤礦。二二八事件發生後,台北不平靜,她父親派人到台北,接她與母親回基隆。

他們搭乘黃包車回家。 一路上,很多人攔車,要修理「阿山仔」。為她們帶路的人不斷地朝路邊喊:「這是田寮港李頭家的家眷,是好人,請讓過!」

抵達家門,她發現妹妹的小學老師已經躲到她家裡。他是位外省人,覺得藏匿在她家比較安全。

那時,她父親是基隆市推選出來的「二二八處理委員會」委員,數日後出發到台北公會堂開會。然而車子一出八堵山洞,就被專程自台北趕來通告的公司職員攔住。那人說:「頭家,頭家,公會堂去不得,台北已經開始抓人了,趕快逃!」

她父親探聽情形後,很警覺地往山區方向逃,同時派人通知家人趕快躲藏。她們一時也不知該躲到何處。這時,為他們煮飯的歐巴桑住在她家隔壁的一棟日本宿舍裡,連忙把她母親、她與兩個妹妹全都藏在她家塌塌米與地面之間的隔層。

「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股霉味。」葉李麗貞說:「沒多久,荷著長槍和刺刀的軍人就來了。摒息躲在塌塌米下的我們都聽得到他們在上面耀武揚威的走動聲、翻攪聲與吆喝聲。」

她們在陰暗的隔層藏了兩天,覺得必須另謀出路。這時,有位善心的親戚安排她母親住進基隆傳染病隔離醫院,她和大妹佯裝成看護,也住進醫院。小妹則被送到鄉下,直到時局平靜後,才接回家。

「父親因為名列黑名單,不敢回家。」葉李麗貞說:「我們找人去交涉,對方開出的條件是要我們送兩大布袋裝得滿滿的鈔票到基隆碼頭。當時要找人背兩大袋裝滿鈔票的布袋到基隆碼頭都很困難,因為大家都害怕背鈔票到碼頭,布袋一卸下,尚未轉身,就被人槍斃掉。」

「幸好送鈔票的人平安歸來,父親也回到家,大家慶幸生還,這就是生活在沒有法治社會裡的人的悲哀。」她感嘆道。

時局平靜後,葉李麗貞回台北,就讀第一屆台北護理學校。畢業後,成績優異的她獲得「聯合國基金會」獎學金,於1956年秋到美國深造。其時,她的美國老師因她是基督徒,為她取了個聖經上賢德婦人路得(Ruth的英文名字。此後,大家都稱她為 Ruth
葉李麗貞於2001年攝於德州休士頓
Ruth在波士頓求學時,算是台灣女留學生的拓荒者。她雖有些孤單,卻覺眼界大開。那年聖誕節,學校放假,她搭火車到紐約找朋友,希望一睹世界第一大城的風光。

「到了紐約,」她說:「一群台灣留學生正好在籌組East Coast Formosan Club,朋友帶我去參加籌備會議與成立大會。我當時見許多台灣學生在一起講台灣話,覺得很親切,接著聽他們談台灣獨立的議題,感到shock(驚訝)。會後,大家一起逛紐約市,又覺得很開心。」

回波士頓後,她繼續研習護理,也參加國際學舍的活動。在國際學舍裡,她認識一些韓國學生。韓國人對她說:「台灣和韓國從前都是日本的殖民地,但韓國在戰後獨立了,台灣為什麼不獨立?」

她心裡暗想:「是啊,台灣為什麼不獨立?假如台灣人能當家做主,不必經歷改朝換代的痛苦,該多好!」

在波士頓唸了一年又一個夏天,葉李麗貞於1957年秋回到台灣。她不對別人提她對政治的看法,包括自己的父母,因為怕他們操心。但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後來交往的葉國勢。

她隨即應聘到甫成立的台南護校教書,住在學校的教員宿舍。當時有位朋友的弟弟也從台北南下,在成大唸書。他常邀幾個同學到她那兒串門子。他們的年紀大都小她五歲左右,稱她為「李姐」。

「那時,有位瘦瘦高高的男孩每次都跟朋友的弟弟一起來。」Ruth說:「他長得斯斯文文的,不多話。我覺得他不錯,就把他介紹給學校的一位助教。可是每次去看電影,這男孩都買三張票,有些莫名其妙。」

     暑假一到,Ruth回台北。有一天,這位家住在台南縣白河鄉的男孩到台北找同學,一起結伴到她家玩。他們離去後,Ruth的母親對她說:「這男孩對妳有意思。」

            「怎麼可能?」Ruth心想:「他比我小五歲!」那時的社會尚沒有現在所謂的姐弟戀。
            不久,她收到他的信,讀後都為之愣住。這是一封求婚信,信上說:「我已經為了這件事(求婚),向妳信仰的上帝禱告了好幾個月。」

    其時的葉國勢在成功大學就讀電機系四年級。「他完全沒有事業基礎,沒有社會地位,也沒有錢,還又比我年輕五歲,怎可能當我的結婚對象?」Ruth如此想著。

            然而做事細膩的她也沒有直接回絕,只是委婉轉地對他說:「我和其他女孩一樣,希望找一個比自己強的男人,可以撒撒嬌。」

            「我們不妨試試看。」葉國勢如此回答。就這樣,兩人交往了一年,終於步上結婚禮堂。
葉國勢與葉李麗貞合影於九十年代

四二四事件的往事

         葉國勢於1963年秋到美國的佛羅里達大學(University of Florida)深造。十個月後,葉李麗貞帶著一對稚齡的兒女,以醫護人員的應聘身份到美國,與丈夫團聚。

          1965年,葉國勢於獲得佛大電機工程碩士,在紐約市找到工作。由於紐約房租貴,他們一家乃住到隔著哈德遜河與紐約市對望的紐澤西州,安頓在紐渥克(Newark) 市東北的科爾尼(Kearny)鎮。

         葉國勢積極向上,白天搭火車過哈得遜河,到紐約市區上班;晚上趕回澤西,到座落在紐渥克市內的紐澤西理工大學,攻讀電機博士學位。不久,他們在科爾尼鎮的栗子(Chestnut)街買了棟可供兩個家庭住的兩層樓房子,自己住樓下,樓上分租給別人。

          在當時大多數台灣人都還是留學生的年代,葉國勢有家有屋,Ruth又善於招呼,時常邀請其他留學生到家裡吃飯,所以葉家經常高朋座滿,熱鬧滾滾。大夥人在一起,話題總離不開台灣的政治。談起台灣的時局,個個義憤填膺。Ruth因為1956年在紐約接觸過台獨的言論,所以亦與他們持相同的理念。

          隨後,張燦鍙一家也搬到紐澤西,租他們的樓上居住,科爾尼栗子街的這棟房子竟因此成為籌組「世界台獨聯盟(WUFI)」的總部。Ruth到鎮上的郵局租了個信箱。此後,這個「Kearny, NJ」的信箱成了美國台獨聯盟與《台獨月刊》對外聯絡的地址。

         「那時,無論寄發宣傳文件或製作傳單、標語,都在我們家的地下室進行。」Ruth說:「鄭紹良與洪哲勝接著也到美東,為獨盟工作。他們起初住我家,後來搬到附近的公寓。看到這些人為了理念,把學業、事業擱一邊,我心裡很感動。」

           六、七十年代,紐約是風雲際會的第一大城,台灣留學生在美國各地學成後,都紛紛到紐約找工作。初抵紐約,人生地疏,苦無棲身之處。葉國勢等人有見於此,乃在曼哈坦的百老匯與九十幾街的交接處租下兩間公寓,提供給有需要的台灣鄉親居住。

           他們隨後更進一步地在百老匯與一二二街的交會處合購一棟古舊的樓宇,取名「台灣樓」,將其中的兩個單位租給台灣同鄉會,作為辦公與聚會處,此乃紐約台灣會館早年的雛形。

            1969年,葉國勢出任East Coast Formosan Club (稍後改名為紐約台灣同鄉會) 會長。當時的有志之士以整合各地獨運為要務,所以全球性台灣獨立聯盟籌備會議於1969920日在紐約舉行。接著,「世界台灣獨立聯盟」於1970年元月一日在紐約成立。當時,張燦鍙、蔡同榮與葉國勢等人都是創盟的人士之一。

           1970年春末,獨盟的人獲悉台灣獨裁者蔣介石的接班人、時為行政院副院長的蔣經國將於四月到美國訪問十天,便策劃示威。他們希望藉國際媒體的報導,表達台灣人爭取自決與自由的心聲。

           419日,蔣經國抵達美國華府的前夕,葉國勢等一群人在華府北郊銀泉市的黃醫師家會合,然後在20日前往華府示威,接著趕回紐約,計劃在蔣經國抵達紐約時,繼續示威。

       「424日那天,天飄著雨。」Ruth回憶道:「我和一些朋友到紐約曼哈坦的布拉薩旅館(Plaza Hotel)前示威。我們舉著牌子 ,繞著圈子走著走著。忽然間,我聽到『碰!』地一聲,當時還不明白是槍聲,後來才知道發生了天大地大的『刺蔣事件』。」

1970424日,黃文雄被捕時的新聞照片,取自新聞資料

         這就是當時在海外掀起極大震撼的「四 二四刺蔣事件」。行刺的黃文雄與其妹夫鄭自財兩人當場被捕,救援活動立刻在台灣人間展開。當時保釋兩人出獄的保釋金共需二十萬美金,這在大多數台灣人都還是窮學生的年代,簡直是一筆天文大數字。


         無論如何,紐約台灣同鄉會長葉國勢等人很快地成立一個救援黃、鄭的基金會。Ruth到銀行為該基金會開設一個專戶,接受各地的捐款。

       「那時,捐款的信函如雪片般飛來。」Ruth說:「寄來的款額有十元、二十元, 也 有一元、五元。留學生們的經濟能力很薄弱,但大家想要幫忙的那種熱情很令人感動。」

         但鄉親們的捐款畢竟不夠,他們必須另想辦法。結果,有人拿出股票,更有人拿出自己的房子抵押。其時抵押自己房子的除了紐澤西的黃呈嘉與沈雲夫婦外,另一戶就是葉國勢與葉李麗貞夫婦。

        總算眾志成河,他們籌足了款額,將黃文雄與鄭自財保釋出來。1971年七月,在法院即將宣佈黃、鄭兩人判刑的前夕,葉國勢夫婦開車到密西根安那堡(Ann Arbor),探視自台灣脫逃、甫經瑞典抵達美國的彭明敏教授。

        就在密西根,他們竟接到黃呈嘉的電話,告知黃、鄭兩人已經棄保而逃,不禁大吃一驚。他們連忙徹夜開車趕回紐澤西,收拾殘局,當時心想:二十萬保釋金一定會被沒收,但不知自己住的房子是否會立刻會被查封?

        後來,經過一位美國朋友的幫忙,他們獲悉法院尚未登記保釋的房子,於是將房子廉價出售。然後,他們搬到德州的休士頓,另起爐灶。

        提起這段往事,葉李麗貞笑著說:「後來有人建議我們把栗子街的那棟房子買回來, 說那是『世界台獨聯盟』的發源地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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