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6日 星期日

 

秋夜寄情 (2)

楊遠薰

3

嘿,我們這樣子,好像要去搶銀行。」搭電梯下樓時,他從電梯的鏡子裡看見兩個戴著緣帽和口罩、紮圍巾、穿風衣、全身裹得僅露出一對眼睛的人,不覺笑道。

「都快走不動的人了,還搶什麼銀行?」妻答。

說得也是。一對八十六、七歲的老夫妻自身都難保,還想犯甚麼案?他就是童心未泯,有時不免突發奇想,而老妻總比他務實。

出了大樓側門,兩人走進社區的後花園。從後花園可通往西面的一片小樹林,樹林底下有條蜿蜒的水泥步道,專供社區的人漫行。他與妻只要天氣許可,通常會沿著步道走一圈,當做每日例行的運動。

由於昨晚颳了一夜風,草地上鋪了一層落葉。 銀杏的葉子呈美麗的扇狀,色澤澄黃,十分討人歡喜。若在從前,他會俯身撿拾幾片,觀賞一下。但如今他怕一蹲身,就起不來,不敢貿然行動。

他身材頎長,從前常被人羨稱「玉樹臨風」。如今平衡感漸失,走路巍巍顛顛,「大概不久就要成為風中朽木了。」他自我解嘲地想著。

轉身看老妻。她支著一把傘,一臉嚴肅地走路。妻好強,不服老,抵死不肯拿拐杖;但不論晴雨,出門總帶一把長傘,原來她以傘當拐杖。

「出門前,」妻開口了:「收到教會的電郵,要大家為張醫師代禱。」

「信平怎麼了?」他問。

「電郵上說,他兩天前跌倒,送醫急救,現在加護病房觀察中,狀況不明。」妻答。

「怎會這麼嚴重?會不會是中風?」他問。

「不知道。」妻答: 「電郵沒說。我剛才打電話給張太太,她沒接。」

      「希望沒事。」他喃喃地道。

信平數年前罹癌,醫治了許多年,總算戰勝癌魔,沒想到現在又進了醫院。武漢肺炎爆發後,只要聽到誰進醫院,大家便懷憂喪志。自三月迄今,他認識的人已走了六個,雖不全因得COVID-19而走,但在這疫情蔓延時期,個個都走得孤單寂寞,令人十分傷感。

他與妻沿著步道,默默走著,各想各的。信平與他是建中與台大的同學,但兩人中學時不同班,大學時不同系,也不同學院,雖互相認識,也不怎麼往來。真正結緣,是在華府。

三十多年前,信平自德州搬到華府,任職此地一所醫院的泌尿科主任。兩人意外地在台灣同鄉會上重逢,頓感親切。其實他倆都不是多話的人,倒是兩人的太太來往得比他倆更密切。

張太太來自傳統的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家庭,力邀妻與他一起上他們的教會。妻比較有靈性,自到那教會後,便說她喜歡那氣氛,也勤讀聖經,一年後便受洗了。

他去之後,馬上發現那正是當年Akiko全家去的教會。他雖然不排斥基督教,但畢竟長期從事科學研究,讀起聖經,總有諸多疑問。但隨妻上教會時,他又顯得溫文有禮。若有人請他受洗,他則吱唔以對。

如此過了將近十年,有一天,他忽然覺得累了,不想再與神爭論,就將一切託付給主。後來他常想,假如他十五歲那年就走進Akiko全家去的教會,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假如他們自年少就共同從事教會的各種活動,在她的父親出事後,他一定會像大哥般地盡力幫忙、安慰與跑腿,那麼他們在一起,也就順理成章。

無奈他們總是無緣。莊醫師出事那年,他考進台大農化系。基於對當時政治環境的不滿,他希望大學畢業後能出國。他的父母也期待他日後到美國深造,以獲取更高的學位。所以他的大學四年相當用功,尤其努力打好英文基礎。

他自大三起,開始幫一位教授做實驗,因此得與幾個研究生共享一間研究室。結果,幾個男生天天聚一起談時事、論政治、打桌球…,日子過得不寂寞,但也少了繽紛的色彩。

大學畢業、服預官役期間,他即積極準備赴美留學事宜。一天,母親問他可有對象?若要擇偶,喜歡甚麼樣的女孩?他乃和盤托出多年的相思。

母親聽後,皺著眉頭說:「她的父親是紅的。」

但過了幾天,母親主動對他說,她想了想,覺得那女孩其實不錯,他若真有意,她願請人幫他提親去。

他很感激母親的寬容與諒解。然而非常遺憾地,他的期待不久即落了空。因為女方回絕了,理由是她才唸大一,年紀太輕,等過幾年再說。

這或許是事實,但他們可先交往,等幾年後再談婚事,所以也不全然有道理。那麼是否還有其他的因素?會不因為他不是醫生?會不會因為他不是基督徒?這些他都無從知道。事實是,她的拒絕對他是一個很大的傷害。

「看,晚霞!」妻叫道。他抬眼眺望,果見天空出現一抹嫣紅的雲彩,逐漸擴散。剎那間,霞光四射,將整片天際渲染成絢麗的紅天,宛如熊熊的火在燃燒。

「好美喔!」妻嘆道。

「感謝上帝的奇妙創造!」剎那間,他想不出比這更適當的話。

迎著滿天彤霞,他們慢慢踅回公寓大樓。

「是誰說過夕陽無限好,可惜近黃昏?」他心裡想著:「這豈不就像我眼前的人生?」

4

這是個月光稀疏的晚上,也是個無趣的夜晚。他為了一樁芝麻小事,與妻嘔氣。

每天晚上,他們都得預先勾選隔日要吃的餐食。昨晚,他點選了雞排、烤馬鈴薯、綠椰菜、磨菇湯和黑森林巧克力蛋糕作為今日的晚餐。可是方才他打開餐袋,發現少了一樣。

「他們忘了我的甜點,」說:「我得打電話給廚房,叫他們補送。」

「不用打了,」妻回道:「是我把它給刪了。

「啊,妳怎麼可以擅自更改我的點單?」他心裏一陣失望,忍不住抱怨說:「你知道我每天晚餐後,就喜歡喝杯熱茶,吃點甜點。」

「你血糖高,那蛋糕又大又甜又油膩,對你不好。」

「我很節制,三天才點一次甜點,一塊蛋糕分三天吃,哪算多?」他不悅地回道 :「妳連我這麼一點小小的樂趣,都給剝奪掉,過分!」

「我是為你好,你竟說甚麼剝奪的話,你才過分。都一大把年紀了,還為一塊蛋糕吵,簡直像小孩!」妻也有氣,聲音越來越高昂。

「說得也是,年紀都一大把了,想吃口蛋糕,還被限制,簡直比三歲小孩還不如。」他一反平常的溫和,火力十足地反駁。

兩人就這麼言語交鋒一陣,然後他沉著臉,一語不發地走進書房。

百般無趣地打開電腦,他上網看新聞。美國大選、台海危機、立法院大戰…,全球到處充滿煙硝味。若為捍衛國家路線或社會福祉爭論,尚有道理。但像他與老妻為一塊蛋糕吵嘴,實在不值得。

猶記從前上班,每天一早進辦公室,秘書立刻前來報告:幾點要開會、幾點要討論研究計劃…,行程總排得滿滿的,哪會去想甚麼甜點?如今離開人生的主戰場越來越遠,整天閒閒沒代誌,就想吃點甚麼,解解饞。唉,真是越走越倒退,簡直返老還童。

回顧這一生,他一直都很努力。身為長子,他總盡力要達成爸媽對他的期待。打從小學起,他每天晚上都得做完功課、準備好明天要考的試、整理好書包後,才上床睡覺。在學校裡,他恪守校規,衣著整齊,待人謙和有禮。這些習性伴隨他長大,也使他到美國後行事順利。

他於1958年留學美國,其時生化前景一片大好,每年都有重大的發現與突破。抵明大後,他改讀生化,追隨一位猶太裔教授,然後一頭栽進DNA RNA、核基酸、胺基酸…的世界。由於課修得好,指導教授喜歡他,給他獎學金,留他讀博士,後來甚至介紹其在華府國家研究室擔任主管的猶太裔朋友給他,讓他一獲得博士學位,隨即找到工作。

如果說指導教授是他在美國遇到的第一個貴人,那麼他在華府國家研究室的老闆就是他的第二個貴人。經由老闆的指點與提攜,他很快地發展出自己的研究計劃,申請到越來越多的研究經費,也建立起自己的研究團隊,從而登上國際學術的舞台。

至於他生命中的第三個貴人,則是他的太太。妻是個聰慧能幹的女性,能同時兼顧許多複雜瑣碎的事。搬到華府後不久,她即在另外的研究室找到助理的工作,此後上班、帶孩子、做家事,乃至後來的投資、理財,都處理得有條不紊。他因此得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全力發展事業。

其實更該感謝的是美國這個國家。他二十五歲時隻身到美國,既無親無戚,也無錢無勢,僅憑著自幼父母教導的勤勉、負責、誠懇與正直的習性與品德,就在這個國家發揮才能,建立美滿的家庭,踏進國際學術的領域,並且擁有一個舒適的晚年,真是何其感恩啊!

他第一次為自己的成就與擁有感到自豪自滿,是在與伊重逢的那一日。(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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