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寄情 (1)
楊遠薰
1
武漢肺炎蔓延迄今,屈指一算,已過九個月,但仍看不到盡頭。
他住的這所長者之家採取極嚴格的封鎖措施,即裡面的人不得外出,外面的人難以進來。即使子女探訪,也僅能隔著玻璃門,彼此拿著手機,對講一陣,然後揮揮手、道再見。
每當女兒帶著孫子轉身離去時,他就喉頭一陣哽咽。回頭看妻,她亦雙眼噙滿了淚水。的確,這傳染性與
殺傷力超強的COVID-19已經攫走了許多人的性命,尤其堪稱年長者殺手,沒有人知道明天會如何?
每次會面,女兒總慶幸他們及時搬進這所設備完善的長者社區,否則她都得擔心他們的基本生活。妻亦附和道:「是啊
,這裡提供三餐,環境清幽,所有的人都很親切,我們在這裡很舒服。你們忙,我們不要添增你們的麻煩。有空過來看看就好了。」
說的也是。他們有兩個女兒,一個住加州,一個住附近。女兒與女婿們都是手術醫師,每天一早即進開刀房,每日的行程都排得滿滿的,回家還得照顧孩子,哪有空替他們買菜、送三餐?
早在三年前,妻受痛風折磨時,就開始申請這所口碑甚佳的長者之家。他們原先登記的是三房兩廳的大單位,但等了兩年,沒有下文。後來一聽到有兩房一廳的出缺,妻立刻付訂金,接著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賣掉他們住了二十幾年的大房子,搬到這間像鴿籠般的小公寓,讓他連做第二想的機會都沒有。
妻向來決定明快,做事俐落。早在1961年,他經家人介紹,與妻認識時,他正在冬季冰天雪地的明尼蘇達大學唸生化,她在四季如春的南加大讀化學。兩人相隔迢遙,他甫進博士班,不太可能轉學,心想這樁緣分恐難持續。
孰料不久,妻即拿到碩士學位,申請到明大,與他同校同系。在那台灣女留學生既稀且貴的年代,她願如此遷就,讓他感動萬分。所以一過嚴冬,他倆即在春暖花開的明大結了婚。
婚後一年,妻懷孕、生下老大。又過兩年,她生老二。再過一年,他拿博士學位,在指導教授推薦下,獲得了在華府一所國家實驗室的研究員的工作。其時,妻二話不說,即打理一切,帶著兩個稚齡的女兒,與他一起搬到華府。
妻在明大的那些年,儘管困難重重,仍設法修完博士課程,然而搬到華府後,卻再也沒機會回明大完成博士學位。他為此深感歉疚,時常心想:以妻的聰慧與能力,若不是為了家庭,她很可能在學術界放異采,或在企業界成為很出色的女主管。
在地靈人傑的華府,他們的小家庭繼續成長。兩個女兒能幹如其母,從小到大,無論彈琴、讀書或參加課外活動,都表現優異。他長期生活在三位大小女強人之間,不知不覺地失去了在家裡的話語權。就拿這次搬家來說,他也沒甚麼置喙的機會。
無論如何,妻是有眼光的。搬到這裡後不久,朋友來訪,他們招待老友在樓下的餐廳用餐。朋友打趣說,他們好像住在永遠泊岸的遊輪上。
「怎麼說?」他問。
「因為住的空間小,但公共設施精美完善,猶如搭乘豪華遊輪。但遊輪不斷航行,你們的房子則不會動。」朋友道。
說的也是。他環顧周遭,高懸的水晶燈散發出琉璃的光芒,米色的牆壁掛著巨幅的彩色現代畫,橢圓的櫻木桌上擺著一大盆艷麗的鮮花,舖著潔白桌巾的餐桌上放著鬱金香形狀的玻璃水杯,穿著黑色背心制服的侍者殷勤地遞菜單、送餐食,感覺如同在四、五星級的飯店用餐!
他其實不需要這些排場,因為他的生活向來簡單。以前住舊家,妻做的飯菜,即便清粥小菜,他都覺得可口。退休後,他經常在書房讀讀寫寫,累了就到庭院修剪花木,做點園藝,活絡一下筋骨。他對那樣的生活感到滿意,無奈妻後來身體不好,廚房罷炊,房
子也賣了,他只好隨妻搬家。
「既來之,則安之。」朋友勸他多利用社區的公共設施,調適心態。他從善如流,因此天天到健身房運動、到游泳池泡湯、到閱覽室看書報,有時也到game room,看人家打橋牌,或與新結交的朋友聊聊天。
但這樣的日子才不過三個月,就遇到這任誰也料不到的武漢肺炎大浩劫。結果不出數天,社區裡的公共設施全都關門,三餐改由服務人員送到每個住戶的門口。
「唉,好似在坐牢。」他鎮日困居斗室,有時在小客廳踱步,會不自覺地發出這樣的喟嘆。
「你啊,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妻若聽到,會瞪他一眼,說:「你可知此刻有多少人正在生病、受苦、甚至與死神格鬥?」
說的也是。妻總是對的,每逢詞窮,他便訕訕地踱進書房,藏身在自己的世界裡。「家有賢妻,有許好處,卻也有難言的苦衷。」他在心裡默默地嘆息。
2
搬到這公寓大樓之前,他堅持要繼續擁有自己的書房,妻於是把僅有的一間客房給了他。
他的書房有一面大玻璃窗,書桌傍窗。坐在案前的高背椅上,他可遠眺窗外的景致。
又是秋天。翠綠的草坪上,一顆銀杏樹滿身金黃,迎著璀璨的陽光,現出耀眼的光芒。
「就像人生的風華。」他想。
他也曾有過這樣的風華。二十年前,他自國家實驗室的所長職位退休,屬下四十多名研究員為他舉辦了一個百人參與的退休宴。那日,他們幫他在胸前別上一朵紫色的大蘭花。他在熱烈的掌聲中,上台講著感性的致謝詞。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打拼了一輩子,總算繳出一張還不錯的成績單,頓感欣慰,同時也有種說不出的榮譽感。
退休後,他應邀回台灣,在一所著名大學的研究所教了三年書,然後與妻開始過著閒雲野鶴的日子。他們旅遊許多地方,也數度搭乘豪華遊輪,在一些世界著名的港口留下足跡。他同時閱讀許多從前無暇涉及的文史資料,並應邀在台美人的社團作各方面的演講,真正度過人生最無壓力的黃金十年。
漸漸地,日子由絢爛歸於平淡。他的體力一年不如一年,行動亦日漸緩慢。近幾年,眼力與聽力明顯地退化,更糟的是近事容易忘,反而一些代久年湮的往事卻像不受管控的精靈,時常任意地在他腦裡翱翔。
童年時,他住在台中的祖父家。阿公的三合院的前庭有兩棵高大如巨傘狀的荔枝樹,每年初夏,串串鮮紅欲滴的荔枝即掛滿枝頭,如今想來,多麼令人垂涎。
上小學後,他和爸媽住在台北溫州街的日本宿舍。庭院裡有棵芒果樹,高聳至屋頂;每當南風吹拂,寬闊的芒果葉便發出沙沙的聲響。盛夏時,火紅的鳳凰花點燃一樹的繽紛,喧譁的蟬兒亦鳴叫不停,那情景多麼令人懷念。
每次憶起住在溫州街的日子,他的腦海便浮起一張昔人的臉。那張臉白白淨淨,宛如純潔的山茶花;她秀秀麗麗的模樣,讓人總忍不住地想多瞧兩眼。
啊,Akiko(秋子),他在心底輕輕呼喚伊的名。
初次相見,是在吵雜的菜市場。其時,他唸初二;她約莫十歲,才讀小學五年級。快過中秋了,媽媽要他到市場幫忙提菜;她隨她的母親到市場買菜。兩位媽媽一見了面,就站在人車喧嘩的街道邊聊起天。她穿了一件牙白色的碎花洋裝,腦後梢紮了一根辮子,露出一張清清秀秀、五官勻稱的臉龐。他朝她微笑,她害羞地低下頭,看著地面,模樣十分可愛。
回家後,他問媽媽:「她們是誰?」
「那是醫學院莊教授的太太和女兒。」母親說:「才搬來不久,住在泰順街的街尾。」
哦,那就是他曾唸過的小學的附近。可惜他畢業了,否則天天可打從她家門前走過。後來,他常有事沒事地騎著單車,到她家附近繞兩圈。雖然碰面的機會極少,但偶而驚鴻一瞥,或相對而過、點個頭,就覺得滿足。
他其實還有其他的管道接近她,但他不敢表現得太明顯。他知道她們全家星期日都上教會,他也曾騎車到那教會,但因為不是教徒,只在外面徘徊,聽得裡面傳來陣陣悠揚的歌聲,去始終不曾走進去過。
那是個十分保守的年代,成長中的男、女生既不同校,也不互相講話。雖然雙方的父母認識,兩人的父親還是大學裡的同事,但兩家的孩子就是不在一起玩,而他也不敢明張目膽地表示愛意。
升上高二以後,學校的課業加重,活動也增多,他不再有空在放學後騎著單車到處趴趴走。當時他想,等以後考上理想的大學,再去追女孩,會比較順當。但他萬沒料到世事無常。
高中畢業前的一個月,有一晚,在家裡,他聽見父母親神情凝重地低聲談話。
「今早,」父親說:「軍隊開進醫院,直接抓人了。」
「真的?誰被抓了?」母親焦急地問。
「莊醫師被帶走了。聽說第一內科與第三內科都有人被捕,大家的心情都很壞。」
「是跟紅的有關嗎?」
「對,他們叫清鄉。」
他當時非常震驚,久久難以平靜。在那白色恐怖的年代,只要被捕,肯定下場淒慘。他為此忐忑不安。
隔日,他騎著單車,緩緩踩過她家門前,瞥見她家的角落裡站著幾個憲兵。他後來又佯裝路過,斷續去巡了幾次,每次皆見她家門扉緊閉。
約半年後,他聽說莊醫師被判了十二年刑,被送到綠島去,同案的有幾位醫師甚至被處極刑。後來,他又聽母親說,莊家搬離了泰順街的日本宿舍。
「Bob,該出去走路了。」妻在客廳喊著:「再不出去,天就暗了。」
「好,我馬上來。」他應道。
妻的喚聲把他拉出記憶的深淵,回到現實。他走出書房,接過妻遞他的風衣,隨即在玄關處穿衣、戴帽起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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