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遠薰
過農曆年時,報社放假一週。除夕那天,偉恩自賓州的大學城開車來看她。
她與偉恩同校不同系,兩人一起修過兩門電腦課,曾得過偉恩不少幫忙,因此覺得該回請一下。她打電話給大嫂。徵得同意後,就帶偉恩到大哥家吃年夜飯。
大哥那天難得在家,和兩個小侄兒在起居室裡玩電動遊戲。偉恩加入他們的行列,她則到廚房幫大嫂準備晚上要吃的火鍋食材。然後,全家圍著圓桌,吃著熱騰騰的火鍋,還喝點春酒,氣氛熱鬧融洽,頗有過年團圓的感覺。
飯畢,收拾碗盤後,大嫂對偉恩說,這麼晚了,天又寒,回程還得開四、五小時的車,若他不介意,不妨在客廳沙發過一夜,待明天再走吧。
隔天是週末,四個大人先是聚在一起玩一陣子撲克牌。然後,大哥說,他的電腦有點問題,想請唸電腦系的偉恩幫他瞧瞧。就在偉恩修理大哥的電腦當兒,外面突然飄起雪來。雪花越下越綿密,不久將周遭妝飾成一片銀白的世界。
她想既然出不了門,就到廚房,就著現有的材料,動手做了一個蘋果蛋糕,放進烤爐裡烤。
午後,蛋糕烤好時,香氣溢滿一屋子。大嫂煮了一壺咖啡,還給兩個孩子各冲杯熱可可。然後,一家大小聚在有著落地窗的餐廳,吃著剛烤出爐的蛋糕,喝著熱騰騰的飲料,欣賞著窗外皚皚的白雪,同時愉快地聊著天。她這時頗有偷得浮生半日閒的喜悅,覺得不上班真好!
因為下雪,偉恩在大哥家又多留一天。隔日,雪後初霽,他幫忙清理了車道上的積雪後,就開車離去。
偉恩走後不久,大嫂就過來對她說:「妹子,這個人挺實在的,人品看來也不錯,是個好對象,不要錯過。」
她笑道:「大嫂多心了。我們不過是普通同學,沒特別交情。」
「那他大老遠跑來看妳幹嘛?」
「我也不知道,心血來潮吧。」她說。
她和偉恩同一年抵達大學城。兩人在台灣同鄉會上認識,也曾跟著大夥人一起出遊過幾次,但他並沒有特別對她獻殷勤。
她在賓州大的最後一年,上下學期皆修電腦課。文科出身的她缺乏邏輯概念,每逢要寫程式或考試,就趕緊找救援,向一起修課的偉恩問東問西。他若不嫌煩,就已經阿彌陀佛了。
畢業後,她揮一揮衣袖,瀟灑地離開大學城。接著找事、上班,佔據她整個心思,便疏於和老同學聯絡。所以這回偉恩找上門,讓她頗覺意外。
回到租來的小套房,她有種孤寂感。想起小學畢業時,同學都在紀念冊上互相留言:「祝鵬程萬里,前途無量!」其時功課不錯的她也曾躊躇滿志,孰料迄今依舊孑然一身,一事無成。啊,青春,青春,多少人歌詠青春,但青春於她不過是惆悵的代號。
年過後,報社表面風平浪靜,運作如常,但外頭有關Tom即將出走的傳聞甚囂塵上。在風雨中的寧靜下,編輯部做了微幅的調整。他們採用讀者的建議,增闢了半版的「台灣文學園」,由她出任編輯。她為此感到興奮,開始著手整理一些資料。
此外,報社增購一部中文電動打字機,聘請懂得倉頡輸入法打字的陳太太為半職員工,藉以紓解Yuki的工作壓力。
與此同時,她收到偉恩的謝卡,感謝她與大哥大嫂對他的招待,也期待日後有機會回報。他在卡片的最後寫道:「離去那天,正好是情人節,心裡真希望雪繼續下個不停,那我就可多留一天。」哈,真可愛
!
接下來,她每星期都收到偉恩捎來的短箋,含蓄的文字中隱約蘊著情意。
三月底,當金黃的迎春花迫不及待地在枝椏展露嬌顏時,她接到偉恩的邀請函,說費城藝術博物館即將舉辦保羅塞尚 (Paul Cezanne) 的特展,他已經買了兩張票,想請她去看畫,也藉此慶祝她的生日。
她懷著期盼的心情去赴約。偉恩到費城火車站接她。甫踏出車站,就覺得費城的春來得比紐約的早。大地已吐出新綠,含羞的吉野櫻猶含苞待放,嫵媚的梅花卻已在枝頭燦笑,到處充滿復甦的氣息。
偉恩領她走入費城藝術博物館,順利地找到塞尚畫展的特區。站在一幅幅色彩明豔的法國風景畫前,她的內心忽然一陣悸動,彷彿看到睽違甚久的愛人,淚水頓時盈眶。
回想四年半前,她懷著要讀西洋美術史的願望到美國,結果這竟是她到美國後所看到的第一場畫展。想起這些年,猶如一隻卑微的小蟲,她縮在世界的一隅,艱辛地蠕動,盼望熬過寒冬,早日得到春的潤澤。而今,春是否近了?
她在內心自問。
為了不讓偉恩看見她的窘態,她的眼睛一直盯著畫面,從風景畫、靜物畫、人物畫,一幅幅地看,一直看到塞尚最具招牌的聖維多利亞山系列,心中有說不出的滿足感。
看完塞尚特展後,偉恩又陪她到藝術博物館的另一邊廂房,觀賞十九世紀印象派大師們的名畫。她貪婪地從畢沙羅、莫內、狄加、雷諾瓦…,一直看到梵谷、高更、馬蒂斯、畢加索…的畫。瀏覽一圈後,她發覺不僅兩腿痠疼,也饑腸轆轆。
步出藝術博物館的後門,他們在台階的一隅坐下。春風輕輕拂面,帶點薄薄的涼意。和煦的太陽仁慈地將金色的光芒撒在他們的身上,稍微減輕一點春寒。她那天穿著黑色的大衣,圍著紅色的圍巾。偉恩側頭望著她說,紅色的圍巾襯得她的臉白裡透紅,十分好看。
她打開手提袋,取出自備的三明治、水果和礦泉水,與偉恩分享。偉恩舉著礦泉水,對她說:「Happy birthday!」,她開懷地笑了。
隨後,偉恩邊吃三明治邊告訴她,他倆同在大學城的那三年,是他很辛苦的一段歲月。原本唸化學的他在北卡拿到碩士後,即到賓州大追隨一位教授,從事一項研究企劃,志在攻讀博士學位。
然而一年後,他發現他的實驗做不出預期的結果。接下來的日子就是一連串的探討、摸索與修改,但不管怎麼努力,總看不到亮點。換句話說,他必須放棄整個研究計劃,另起爐灶。
「當時的心情很鬱卒。」偉恩說:「想到多年的努力、父母的期待與金錢的投資都付諸一炬,實在笑不出來。後來一想,既然得重新開始,何不去唸一門就業機會高的學科?因此去選修電腦,沒想到唸得很好,一年後就轉進電腦研究所。」
就這樣,他每學期都修很多課,預計五月底就可拿電腦碩士學位。
「恭喜你,否極泰來。」她誠摯地說:「現在電腦行業最夯,找事應不難。」
偉恩說,就業已有點眉目,順利的話,六月會到德州上班。從前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現在對未來較有信心,所以想向她提出一個請求。
她怔怔地望著他,沒答腔。
「不要緊張,」偉恩笑道:「我只是想和妳做個男女朋友,以後自然發展,當然希望有好的結果。」
她笑了,怦然心動,但繼則一想,覺得有個前提最好先說清楚,於是對偉恩說:「你要知道,我沒有錢。我父親給我的嫁粧都被我唸書唸掉了,目前的薪水也僅夠維持基本的開銷。」
「這很公平,」偉恩高興地說:「妳沒嫁粧,我沒聘金。我的聘金也被我唸書唸完了。不過沒關係,我相信一起努力,我們會有好的未來。」
他伸出手臂,環繞著她的肩。她的頭偎了過去,兩個穿著大衣的人接觸到的僅是兩張光滑的臉。此時,浮雲迸出藍空,向他們展露調皮的笑容;春光射入兩顆年輕的心,為他們帶來最好的祝福。她確實感到春臨人間。
6
五月,春暖花開,Tom突然在台灣會館召開記者會,宣布他從此脫離組織,與一些同志另創新的政治團體。
驟然拋出如此震撼性的新聞後,他鎮定地回到報社,與Yuki、馬沙開始打點私人物品。
報社其他的人看到這情景,一時都不知如何回應。數分鐘後,老劉走過去,開始和他們話別。接著,章教授與雲姊也過去了,向他們說些祝福的話。
她默默地繼續工作,內心百感交集。縱使早就聽說他們會離開,然而一旦成真,又覺得不捨。想到Yuki對她的好,她覺得該送點什麼東西給她。
她想了想,找了個空白的信封,把皮包裡所有的幾張鈔票都放進去。又將身上繫的一條僅用過兩次的絲巾放進一個紙袋裡,悄悄走到正在打包的Yuki身旁。
「實在沒什麼好送妳的。」她低聲對Yuki說:「這條絲巾還算新,如果妳不嫌棄,就當作我送給妳的紀念禮物。祝妳好運。」
說著,她把紙袋交給Yuki,也把信封塞入她的口袋。Yuki放下手中的東西,雙手緊緊地擁抱她,感性地向她道謝。然後,她去向Tom和馬沙握手道再見。
他們離去時,她走到門邊,朝他們無言地揮揮手。他們也以微笑和揮手回應。Yuki帶笑的臉就如此烙在她的腦海裡。
報社在他們離去後,很快地做了一些人事的調整。Jeff出任社長兼總編輯,小郭擔任執行編輯,義工蘇仔加入陣容,成為半職的編輯。由她負責的半版〈台灣文學園〉擴大為全版的〈藝文生活圈〉。幫忙打字的陳太太由半工改為全職,甫自大學畢業的阿娟在兩星期後亦加入行列,接替了她原先負責的一些事務性工作。
至於章教授、雲姊與老劉則如堅固的支柱,屹立不移地撐住整個報社。
偉恩在五月底畢業。她到賓州的大學城參加他的畢業典禮,遇見了他自台灣來訪的父母。他們一起逛校園,共進午、晚餐,留下美好的記憶。
六月初,偉恩赴德州休士頓工作之前,專程到紐澤西,送給她一枚小而晶瑩發亮的戒指,當作定情的信物。
他倆在那年年底完成終身大事,婚禮在雲姊與章教授的教會舉行。大哥牽著她步上紅毯,大嫂和雲姊幫她張羅婚禮的一切。喜筵設在大哥家附近的一家中菜館,報社的同仁和偉恩在賓州的好友都來參加,氣氛熱鬧又溫馨。
她在報社一直工作到二月底,待接任的人報到後才離職。飛赴休士頓與偉恩會合的前一天,她住在大哥家。那天晚上,大嫂與她話家常。
大嫂說,她第一次見到偉恩,打從心裡為她高興,因此留偉恩在家住兩天。
「在那之前,」大嫂說:「我聽說小郭天天送妳到車站,就對阿雲講,她應該繼續送妳上下班,不該如此把妳給放了。」
她聽了,心頭一愣。猶記初抵大哥家,大嫂有點冷漠,也為一些事與大哥起爭執,她因此本能地避她幾分,也識相地幫忙做些家事,豈知她竟如此關心自己?
而且,她心裡還有個疑問,忍不住問大嫂:「為什麼妳對偉恩和小郭兩樣情?
」
大嫂回答:「我看妳挺乖的,就把妳當自己的妹妹看,不忍見妳受苦。依我的觀察,那些全身奉獻給政治理念的人,通常是性情中人,自我意識強,生活也不穩定,當他們的太太很辛苦。」
她又說,這些年來,獻身組織的通常有義工、半職與全職三種形式。她的大哥就是熱心的義工,每天下班後,就跑組織,忙組織的事比自家的事還熱心,並且定期捐款,她都忍不住要抱怨。但畢竟她大哥還有一份專業工作,也有固定的收入,比起那些當半職或全職的組工要好許多。
章教授就是一個半職的例子。他是一位很優秀的財經學者,為了辦這份報紙,承諾奉獻組織三年,因此和學校溝通,將專任教授改為兼任教授三年。至於全職的組工如Tom 、Jeff和馬沙等人,就完全放棄本行,改以從事台灣人運動為業。因為組織待遇菲薄,且無員工福利,當全職組工的太太就得扛起一家生計,並且最好到美國機構服務,方有全家的醫療保險。
她一邊聽大嫂講話,一邊回想報社的人與事,覺得大嫂講的沒錯。馬沙的太太是一所大實驗室的研究員,老劉的太太在醫院當護士,Jeff的太太是聯邦政府的電腦程式員。那麼,Tom和Yuki呢?
於是她問:「Tom與Yuki同在報社上班,也有孩子,怎麼過活?」。
「所以他們很辛苦啊。」大嫂說:「我有時都不得不佩服Yuki。她年輕時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皮膚保養得水水的,過著吃香喝辣的日子。但自從跟了Tom,就洗淨鉛華,尤其到美國後,更到處打工養家,節衣縮食,卻始終沒有離開過Tom。Tom聽說婚前也挺花的,但婚後就沒傳出任何緋聞。這兩人真是傳奇的一對。」
她誠摯地向大嫂道謝,畢竟她在暗中撮合自己的姻緣,是她人生裡一個意想不到的貴人。
離開紐澤西那天,細雨霏霏,大哥送她到紐沃克機場,臨別叮囑她:到了休士頓,要繼續參加台灣同鄉會喔!走在來時的機場,她的心智已和五年前的迥異,感覺她在生命路途上,已向前邁進一大步。
她後來在九十年代攜孩子回紐澤西探望大哥大嫂時,又見了Tom一次。她那回連絡到老劉。老劉對她說,正好有個聚會,請她無論如何到紐約一趟。她就在那個聚會裡再度見到Tom。
Tom當時對她說,他已轉換跑道,改從事推動中國的民主運動。他接著說:「真不知妳要來,否則Yuki一定會來和妳相見。她今天到女兒家幫點忙。」
她說:「沒關係,下回吧,咱們下回再見。」
可是,那個「下回」一直沒有出現。
想起Yuki,她的腦裡浮起她離開報社時揮手帶笑的臉,十分惦記。她因此又滑動手機,希望能搜尋到更多有關Tom與Yuki的報導。結果找了一陣,發現一篇,竟是Tom寫的追思Yuki的悼文。
啊,Yuki也走了!一時,她有說不出的失落。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她緩緩記起蘇軾的一首詩,也遙想當年初見Tom和 Yuki的情景。當時覺得他倆帥氣美麗得像電影中的男女主角,如今皆已隨千風飄去。 那麼當年在紐約,那些壯志豪情的青年為台灣前途無私奉獻的事蹟,是否亦將如大江東去?
剎那間,那些人的臉孔如英氣煥發的Tom、風情萬種的Yuki、憤世嫉俗的馬沙、滿腔抱負的小郭、溫柔圓潤的雲姊、聰明睿智章教授、呵護她的老劉,還有長得有幾分像日本影星小林旭的Jeff…,一張張如跑馬燈般地,在她的腦海滑過。啊,那些人、那些事,多麼令人懷念。
頓時,她覺得她得提起筆,寫下那段風雲際會的歲月。(End)
將小說中的主人翁藏身於某一級社的配角寫出了台美人為台灣奮鬥的事蹟。作者在此短篇中的佈局非常成功也道盡了台美人在美國各社會階層的點點滴滴讓讀者讀到最終還在想:「後來呢?」
回覆刪除作者在小說中所引用的故事主要發生地那個沒有名稱的報社顯示出作者和當時的「公論報」曾有深入的了解.....發行人是台大經濟系出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