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遠薰
3
雲姊體諒報社同仁都是半義工,若每天出去買午餐,既花錢又費時,所以時常晚上在家裡煮一大鍋葷食,隔晨燙個青菜,上班時帶到報社,讓大家分享。
報社的廚房裡有個電鍋,也備一包米。每逢雲姊帶菜來,她就在午前到廚房淘米下飯,同時熱一下葷食。Yuki也常貢獻自做的小菜,放在廚房的櫃台上。中午時分,有空的人逕自去用午餐,再自行清洗,如此漸成習慣。
這日,她在廚房熱菜。Yuki路過,突然在她面前站住,望著她,說:「妳看來臉色好蒼白,怎麼啦?」
「我身體不舒服,肚子痛。」她說。
「若妳不介意,就讓我瞧瞧。」她說著,走到她身邊,問道:「哪裡痛?」
她用手指著小腹,Yuki伸手去撫摸,說:「裡面在絞動呢,是不是月事來?」
她點點頭。
Yuki說:「跟我來。妳得躺一下,休息一會兒。」說著,引她到一個小房間,示意她躺在一張長沙發上。
「有點兒涼,」Yuki又說:「我去給妳拿衣服。」
那時已是十月,秋風已起,她的風衣掛在門口的衣帽間。Yuki聰敏,很快地取了過來,輕輕往她身上一罩,裹住她的全身。她的心頭頓時流過一股暖意。
Yuki接著在她身邊坐下,要她閉上眼、伸出手,隨後順著她的手腕,來回地按撫、按撫。突然間,Yuki以大姆指用力按住她的腕穴,她痛得「唉喲!」地叫出聲來。
Yuki繼續壓住腕穴。她感覺脈搏跳動如顫抖的音符,嘣嘣嘣,嘣嘣嘣,陣陣傳入她的腦波,帶她奔向遙遠的原野。原野的盡頭是片金黃的稻田,串串成熟的稻穗在和風吹拂中,輕輕顫動、顫動。嘣嘣嘣,嘣嘣嘣,陣陣音波把她帶回童年的故鄉…。
「有沒有覺得好一點?」朦朧中,她聽見有人問著,便點點頭,然後繼續奔向夢鄉…。
隔日,她帶著一小盒蛋糕,去向Yuki致謝。她問Yuki何以這麼厲害,既會催眠,又會治病?
「哈,不瞞妳說,」Yuki開心地笑道:「我從前常看Tom的父親替人治病,自己也暗中學幾招。」
「Tom的父親是醫生?」她問。
「對,他是中醫師。」Yuki說:「他的診所生意很好,每天患者大排長龍。我看妳是身子寒,需要補一補。回家後,打兩個蛋,用麻油煎,加點糖和清酒,蠻好吃的,也補身子,試試看!」
Yuki講話的口氣猶如醫師開處方。她含笑道謝,轉身離去時,聽得Yuki又喚她,於是回首。
Yuki問她是跟大哥住?還是自己住?她說自上班後,就在大哥家附近的公寓大樓租間小套房,自己住,這樣大家都方便些。
「那好,」Yuki說:「我明天帶包香腸給妳。我自己做的,很好吃喔!」
Yuki自製的香腸確實美味。她稱讚Yuki能幹,Yuki回道:「不是我自誇,我以前在一家醫療器材工廠上班時,每天都帶自製的香腸或春捲到公司賣,同事都搶著買呢。」
沒想到一樁小意外拉近了兩人的距離。Yuki通常在午前,會到後院吞雲吐霧。她若路過廚房,看到Jane,就停下來聊兩句。
有一次,Jane問Yuki:「怎記得打字機鍵盤上密密麻麻的鉛字位置?」
「哎呀,」Yuki嘆口氣,說:「我的腦筋並不差。我只是家裡窮,沒機會升學,否則我想我也能和你們一樣,唸女中、上大學,說不定還能唸台大或醫學院呢。」
「妳若唸醫學院,準是醫學院之花。」她望著Yuki姣美的臉孔和窈窕的身材說。
「呵,呵,呵!那真是個美麗的夣想。」說罷,她作了一個姿態 優美的轉身,邊走邊說:「我要去看雲了。」
哈,她把吞雲吐霧說成去看雲,也真鮮。
想必是Yuki的關係,Tom此後和她接洽社務時,也會多聊幾句。
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她剛送出成堆的報紙,到廚房沖杯咖啡,見Tom坐在廚房的小桌旁閱報。
她邊沖咖啡,邊問Tom說 :「聽Yuki講,你爸爸是中醫?」
「沒錯。」Tom抬起頭,回道:「他在阮府城,還蠻有聲名。」
提起他的父親,Tom顯然很開心,繼續說:「他雖沒有很高的學歷,但憑著自學,很多事都做得有聲有色,說來挺傳奇的。」
「願聞其詳。」她說著,拿著咖啡,在Tom對面的椅子坐下。
Tom說,他爸爸年少時幫人看管佛堂,趁機在佛堂勤讀佛經。因為頗有領悟,就對人講解佛經,結果很多人都愛聽。他後來當上住持,經常應邀到各地的佛堂講經,在南臺灣的佛教界還挺有名的。
「住持是出家人?還是世俗人?」非佛教徒的她問。
「住持的責任是管理寺廟,」Tom解釋說:「有出世的,也有入世的 。我父親沒有出家。他有不少朋友,其中一位是個跌打骨師傅,也就是我們說的練武功、幫人推拿的拳頭師傅。我父親對這方面很有興趣,就跟著他學,漸漸弄清楚人體的任督經脈,又去買幾本中醫的書,自己研讀,結果整理出一套脈絡。」
「所以他沒進醫學院,就能成為醫師?」她好奇地問。
「當年的中醫師都是師徒傳授,再經過政府舉辦的中醫師資格檢定考試及格,就可掛牌執業。」Tom說:「我爸爸很有本事,一考即過。他考過執照後,就開始懸壺濟世。」
Jane聽了,十分羨慕,覺得有些人無需花錢繳學費,就可以在社會上做得很好。而她唸了那麼多年書,充其量不過做個糊口的小差事。
「中醫是一種實踐的醫學,主要就是治病。」Tom繼續說:「我爸爸因為治好許多人的病,名聲傳出去,每天都有鄉人搭客運到台南,找他醫病。」
「中醫也是一種植根於民間與中國的文化。」他又說:「我爸爸因為擅長講佛經,會用基層的語言對病人講佛學、病理與身心保健等道理,所以患者都很喜歡他。」
Tom在陳述這些事情時,語調不疾不徐,平順如流水,十分引人入勝。
她於是對Tom說:「我想你有你父親的遺傳,都很有人際關係,喜歡對人講話,也很有說服人的本事。」
「哈,沒錯,」Tom笑道:「我們父子都愛講話。不同的是他講佛經和醫學,我講台灣獨立的理論。他救人,我救國。哈哈哈!」
兩人都笑了起來。午後的斜陽照亮一屋子,也照亮他神采煥發的臉。她覺得不談政治的Tom其實更可愛。
其後,匆匆又過一星期。同樣是出報後的午後,她又在廚房遇到Tom,他繼續談他父親的故事。
「妳知道嗎?
」他說:「我父親還會蓋房子 。」
「真的?」
「沒騙妳。」Tom說:「他會畫藍圖,設計建築,幫人蓋過許多間房子,還蓋過長榮女中的校舍。」
「哇,他真是多才多藝。」如此說著,她忽然想起老劉說過Tom有土木工程的博士學位,就問:「所以你讀土木工程,是幫你老爸完成心願?」
「說對也對,但也不完全對。」Tom說:「我唸高中時,很有雄心壯志。當時讀到中國的黃河年年水患,戕害無數生命,就立志要當水利工程師,以後整治中國水患,拯救生靈塗炭。」
「哇,好大的志向。」她說:「我唸高中時,只希望能考上國立大學。」
「我生來好命,所以年少輕狂。」Tom笑道:「我父親非常寵我。他沒受正規的教育,對我能考上名校,穿著令人羨慕的校服,很引以為傲。他對我表現愛的方式,就是給我很多錢。他常將一疊疊的鈔票塞進我的褲袋裡。哈,妳不知道我唸大學時多神氣!」
他神采飛揚地說下去:「當年沒有名牌跑車,我騎一部鈴木500CC的機車,穿花襯衫、喇叭褲,戴墨鏡,在府城大街小巷呼嘯來去,很拉風耶!我有很多朋友,因為每次大夥人去吃飯,都是我付錢,大家都得巴結我,挺過癮的。哈哈!」
他說得眉飛色舞,朗朗的笑聲劃破一屋的寂靜,在愉悅的空氣中迴盪。秋日的夕陽同樣照亮他的臉,也照亮窗外葉子已呈金黃的尤加利樹。啊,那光景多麼令人懷念!
4
新年過後,氣溫驟降,老天總擺出一張陰沉不定的臉,時而下雨,時而降冰雹,又時而飄起絲絲細雪,讓人難以捉摸。
雲姊說,下雪路滑,開車不易,何況她得到外埠一趟,這些日子就請她自個兒搭火車換地鐵地上下班吧。
雲姊出城,係和章教授一起到加州開組織的會員代表大會。報社裡除了他倆外,Tom和幾位主要的義工也都去了。頓時少了這些人,報社顯得冷清,人手也不足,但報紙仍得按時出刊,所以留守的幾位都自動加班。
這日,她走出報社時,外頭已一片漆黑。幸好編輯小郭及時開著車過來,說要送她到市中心的火車站,她滿懷感激地上了車。
車上,小郭說:「不知明天的主席選舉會如何?」
她沒答腔。近一個月來,由於Tom與Jeff分別代表組織的左、右兩派,角逐主席大位,雙方劍拔弩張,報社內部暗潮洶湧,頗有山雨欲來之勢。
「我相信我們會贏。」小郭說。
「你說Tom 會當選?」她問。
「不,Tom 是左的,我和妳一樣,是右的。」
她既不屬於組織,也不知自己何時被劃為右派?但仍好奇地問小郭:「你每天都和Tom、馬沙等人在一起,怎會是右的?」
小郭回答:「我們只是工作在一起,想法不盡相同。」
他說,他在佛羅里達大學唸電機研究所時,逢林義雄家血案和陳文成命案相繼發生,心中異常氣憤,覺得台灣人再不採取行動,會被老K一路砍殺下去,所以一拿到碩士學位,就對父母說要到紐約吸取工作經驗,實際潛入這家報社,全職從事台灣人運動。
「我的目標在喚醒台灣民眾,爭取台灣人當家做主,進而獨立建國。」小郭說:「我對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沒太太興趣。」
他接著說,他來自一個新移民家庭,父母親在佛羅里達經營汽車旅館。家裡僱用幾個櫃台人員與清潔工,其餘就由全家人合力包辦。他在家時,工具箱不離身,因為旅館裡總有修理不完的東西。
「台灣人的天性就是認真打拼,很愛賺錢。」小郭說:「亞當史密斯的《國富論》說合法的賺錢是人類辛勤工作的動機,這理論很適合灣人。我常覺得台灣人在很多方面很像猶太人。猶太人能在美國如此成功,咱台灣人也會有希望。」
兩人談著,不知不覺到了Penn火車站。她告別小郭,走進喧嘩遼闊的車站,匆忙趕上開往紐澤西威鎮的火車。然後,坐在急駛的列車裡,她慢慢思索最近與老劉及方才與小郭的一些談話。
老劉說,組織裡有左、右不同的主張,是自然的現象。因為每個人的出身不一,自會影響他們的政治看法。譬如,阿源仔來自貧困的農家,馬沙出自無產的牧師家庭,
Yuk來自勞工之家,Tom雖出身富裕,卻自小接觸基層,同情弱勢,所以他們會很自然地左傾。
那麼另一方面,她想起章教授的父親是醫生,雲姊的爸爸是教授,老劉來自商家,如今又聽到小郭的父母開汽車旅館,所以他們都會自然地偏右。這豈不印證老劉說的成長環境會影響人的思維的理論?想到此,她不禁莞爾一笑,覺得這半年的工作經歷比上一年的社會政治學還要豐富。
組織的選舉果然如小郭所料,Jeff以明顯的多數票擊敗Tom,當選為主席。
Tom自加州歸來後,沉默許多,辦公室裡也較少出現那些高聲闊論的朋友們。少了慣有的談語聲,報社顯得寧靜、肅穆又帶點凝重的氣息。
紐約的正月天氣也同樣詭譎,經常飄雪,滿地泥寧,所以她繼續搭火車上下班。小郭同樣在下班時送她到火車站,兩人同樣在車上談著報社的事。
小郭說,他相信Jeff會給Tom施壓力,要他多注重讀者感受,將報紙的重心放在挑戰獨裁腐化的國民黨政府,少發表左翼的言論。
她同意小郭說的報紙必須要與讀者連結,也想起Tom談論他父親時的生動神情,因此對小郭說,報紙欲與讀者連結,就該刊登一些含有親情、愛情或故事性的文章,方能引起讀者共鳴,進而從中產生影響。
小郭說,這是個好建議,他會想想看。然而他們的討論沒有繼續,因為兩天後,雲姊又恢復開車上班,再度偕她同行。
約三個星期後,她聽到一點只言片語,心有憂戚,乃趁與老劉共事時,問他可有聽到Tom即將離去的消息?
老劉說,是有這個傳聞,但望不要屬實。然而他能理解Tom的失意,畢竟他在組織裡比Jeff資深許多。
「Jeff與Tom的氣質其實有些相似,但兩人常互唱反調。」她說。
老劉說,他倆的家庭環境都很好,也都有不太在意金錢的哥兒習性。Jeff在紐約大學讀經濟碩士時,逢美國驟然與台灣斷交。他很擔憂蔣家會因支撐不下而投降中共,導致台灣被赤化,所以加入組織,盼能做些事,扭轉台灣的乾坤。
「Jeff和太太Hana當時都很年輕,與Tom一家十分接近。」老劉說:「有一次,大夥人去參加示威,Yuki被老K僱用的打手打得頭破血流,Hana一路悉心照顧,情景很令人感動。但後來兩人就因路線不同,漸行漸遠。」
「大家既為理想作這麼多犧牲,何苦為一些枝節鬧得水火不容?」她感慨地說。
「就像男女關係嘛。」老劉說:「婚前愛得要死、婚後吵鬧不休,最後分道揚鑣的例子不也比比皆是?但是不要難過,這世間畢竟還有此生此世愛情永不渝的故事。」
「我們的人裡有這樣的故事嗎?」她向來愛聽故事,好奇地問。
「有。」老劉說:「我來說個故事,妳聽聽就好。」
他說,從前在南台灣,有個富家子弟,長得聰明伶俐,深得老爸歡心,口袋因此麥克麥克。少爺年少輕狂,愛流行音樂與跳舞,經常呼朋喚友,到處吃喝玩樂,也進出各種場合。
某日,在琉璃夢幻的燈光下,他遇到一位舞姿曼妙又美麗動人的女郎,大為傾倒,立刻展開猛烈的追求。那女郎本係名花,身價不貲,閱人無數,見此少爺長相英俊,且家道興旺,心想總算找到如意郎君,乃以身相許,兩人締為連理。
「聽來就像瓊瑤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她笑道。
老劉繼續說,這故事本當就此圓滿結束,怎料那少爺好高鶩遠,竟要到米國。名花無奈,只好隨之浪跡天涯。少爺本說要讀書,接著又要救國救民,始終不賺錢養家。名花為顧家計,洗淨鉛華,到處打工維生。光陰荏苒,歲月悠悠,少爺漸成歐吉桑,名花亦成歐巴桑,但奇的是兩人始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永不分離。妳說,這是不是真愛?
她想了想,問道:「你說,這故事的男女主角是不是就在我們周遭?」
「我沒說。」老劉笑了笑,眨了眨眼,轉身離去,留下一臉迷惘的她。(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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