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2日 星期五

風雲際會的歲月(1)

 


風雲際會的歲月(1)

楊遠薰

新冠肺炎蔓延的冬日,朝陽躍上天邊之際,她坐在靠椅上,習慣性地邊啜咖啡,邊滑手機,瀏覽一下當日的新聞。猛地,她看到一則台獨運動老將去世的消息,心頭一驚,連忙繼續閱讀下去。

啊,沒錯,是他,Tom,享壽81歲,走了,意味著那個時代的凋零。瞬間,她的心頭湧起無限感傷,怔怔地注視著新聞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看來很老,老得她幾乎認不出;但仔細端詳,又發現昔日熟悉的五官與神情依在。啊,遙想當年,他曾是多麼地帥氣瀟灑又意興風發啊!

那已是將近四十年前的往事,她與他同在紐約的一家報社共事。那其實是她人生一段十分迷惘的歲月,但在那家報社工作的經歷卻開啟了她的心智,讓她看到一群熱血青年如何為台灣前途無私地奉獻、卻又為路線不同而起爭執的畫面。

一時,她跌進回憶的深淵,往事一幕幕地在她眼前浮起。

1

八十年代初期,一個蟬鳴不休的夏天,她剛拿到企管碩士學位,自賓州的大學城抵達紐澤西的威鎮,投靠她的大哥。

住在大哥家的地下室時,她每天看報紙.寄發求職信,耐心地等待機會。

大哥長她十四歲,兩人過去相處的機會並不多。因為大哥小學畢業後,即離家到台南讀台南一中,然後到台北唸台灣大學,接著服兵役、出國留學。對她來說,他像家裡的客人。但爸媽時常提起他,要弟妹們多學他,好好讀書,所以她一直很敬重大哥。

她上有二兄二姊。二哥大學畢業後,就隨父親經商;兩個姐姐都在學校教書。當年要當老師並不容易,得透過管道送紅包。父親那時總是說,給她倆買個鐵飯碗,算是當嫁妝。

身為老么的她比較幸運,大學畢業後想到美國留學,老爸也答應了,就送給她一份比兩個姐姐的還要多許多的「嫁妝」,讓她到美國圓夢。

既到美國,自然得去找她在紐澤西當教授的大哥。那是一個晴空萬里的夏末清晨,大哥到紐沃克(Newark) 機場接她,然後帶她到他家。休息一天後,大哥、大嫂和她坐在起居室裡話家常,大哥問她可有計劃?

她說她已拿到賓州州立大學的入學許可,準備去讀西洋美術史。因為她大學時唸歷史系,課餘時參加美術社,對西洋繪畫很感興趣。

這時,她瞥見大哥與大嫂互看一眼。然後,大哥說,唸美術史固然很好,但就怕以後找事難。如果務實,最好去讀電腦,要不就去唸會計。

她把這些話記在心裡,自第一學期開始,就去旁修會計系的課。一年後,她轉入商學研究所,繼續補修大學本部的會計學分,如此讀了三年,才拿到企管碩士的學位。

但有了學位,缺乏實務的經驗,看來謀職也不那麼容易。住在大哥家,她發覺大哥和大嫂都很忙。大哥在北紐澤西一所私立大學教物理,同時兼任一個台灣人組織的職務,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到家。

擁有數學碩士的大嫂任職一家保險公司,每天除了上班、帶兩個讀小學的侄兒忙進忙出外,還得準備考試。她說,要當精算師,得通過十門試。她每年考兩科,每考過一科,薪水就加一級,目前已通過六科。待十門都考過,她拿的薪水會比物理教授還要多。

既然吃人家閒飯,見他們家一團亂,她就動手幫忙收拾,也替他們做點飯菜。有一天,大哥對她說,他有幾個朋友合辦了一家報社,正缺人手,不知她可有意願幫忙?報社在紐約,但發行人住這附近。若談得成,她可搭發行人夫婦的車到紐約上班。

她因自小喜愛閱讀,平時也愛偷偷寫點風花雪月的東西,心想若有機會到報社服務,何嘗不是一樁美事?於是隨大哥到發行人家面試。

發行人章教授是一位財經學者,與太太雲姊都是大哥多年的好友。夫妻倆都長得斯文端莊,笑容可掬,對她很友善。他們開誠布公地向她說明報社的情況與工作的性質。

聽起來,這是一份宗旨在宣揚台灣理念的政論性報紙,工作範圍包羅萬象,但報社會給她會計的職銜;待遇微薄,但勉強夠維持基本的生活。

回家後,她想了想,決定前往,兩天後就獲得了她在美國的第一份工作。爾後,她開始天天搭章教授夫婦的車到報社上班。

那家報社座落在紐約市郊一處寧靜的工業區,外觀樸素,看來有點像倉庫。裡面沒有特別的裝潢,但辦公室、會議室、廚房、盥洗室和雜物堆置室等,該有皆有。

上班的第一天,雲姊帶她去見總編輯。進辦公室時,他正伏案寫稿。見她們進來,他抬頭,揮手做了一個歡迎的姿勢,隨後往椅背一靠,朝她門微笑。

 那是一個年近中年的男子,戴著眼鏡,五官端正,唇上留著兩撮克拉克蓋博式的短髭,有幾分像台灣話說的「漂泊的黑狗仔兄」。

「嗨,Tom,」雲姊對他說:「這是咱新來的同事。」接著望她一眼,由她作自我介紹。

「嗨,」她說:「我是李珍妮,叫我Jane 就好,以後請多指教。」雖僅短短三句話,她卻講得怯怯懦懦,自己也不滿意。

不料他聽後,哈哈大笑,道:「這是第一次吧 ?妳是不是第一次講這名字?沒關係,以後每天早晚對著鏡子各練習十次,一個星期後就會習慣。」

身旁的雲姊也跟著咧嘴笑。原來這家報社因為性質特殊,除了發行人和總編輯亮真姓名外,其餘的人為避免被國民黨的特務列入黑名單,以後回不了台灣,皆使用假名。

其時,因為《Love Story》的電影很叫座,女主角Jennifer的名字很討喜。她乃將Jennifer縮短為Jane,加上一個很平凡的「李」姓,就以「Jane Lee」的新身分出現。熟料第一次說出口,就被對方識出是菜鳥,讓她不好意思。

見她泛紅了臉,Tom起身,走到她面前,與她握手,說:「Welcome to the board!」接著道:「我來介紹我太太跟妳認識。」

說著,他探身朝外喊了聲:「Yuki,進來一下。」

沒多久,他太太進來了,笑臉盈盈地與他肩併肩地站著。

「啊,真是好看的一對!」她心裡想。

Yuki 長得明眸皓齒,頭髮短而蓬鬆,一張瓜子臉帶種說不出的嫵媚與特殊的韻味。兩人身材適中,都穿著襯衫和牛仔褲,顯得腿長外,還有一股不在乎的洒脫與帥氣。

這是她對Tom Yuki的最初印象。後來她常想,他倆真該趁青春尚在時,去拍一部台美人版的《雌雄大盜(Bonnie and Clyde)》。他們無須偷或搶,只要演出那種不同於一般規規矩矩台灣留學生刻板形象的叛逆與不羈,就夠令人回味。


2

到報社上班的最初三個月是一段學習與見識的過程。她有許多感動,也有不少困惑。

那時,個人電腦尚未問世,出版一份中文報紙,從寫稿、打字、編輯、排版、印刷,至折疊報紙、裝入封袋、貼郵遞標籤、送郵局投遞,樣樣都需要人工,既費時,也非常消耗人力。

由於這是一家發行政論性報紙的純民營報社,全靠理念相同的人支持,因此財力非常有限,人事也盡量精簡。固定到報社上班的通常僅八位,人人身兼數職。

章教授擔任發行人,兼任主筆。因為他還在一所大學兼任教授,一星期只到報社上班兩天,所以實際發行業務都交由太太雲姊處理。

雲姊掛名經理,兼任財務、行銷與拉廣告 。

擔任社長暨總編輯的Tom無疑是報社的靈魂人物。他與屬下的兩名編輯兼記者即馬沙與小郭,共同負責每週發行兩次的報紙內容。Tom涉入獨運甚早,能言善文,素有「台獨理論大師」之稱。他認識的人多,為人豪氣,親和力強,具有領袖的魅力,所以馬沙與小郭皆以他馬首是瞻。

打字在當時是一項非常吃重的工作。打字員每天坐在一個佈滿密密麻麻鉛字的超大型鍵盤前,一個字一個字地按著鍵,打字速度的快慢全靠打字員熟悉鍵盤上鉛字位置的程度而定。Yuki就是擔任此重責大任的打字員。在沒有其他人能操作那台傳統中文打字機的時期,她在報社的地位無人可替代。

主管總務的老劉兼跑印刷廠和郵局等外務。他是老紐約客,從事房地產管理、保險等自由業,擔任過大紐約台灣人社團聯合會的協調人,所以認識進出報社的每一個人。他對Jane說,他比她的大哥還要大幾歲,當她的大哥綽綽有餘。因此,她打從心裡信任他。

她在報社裡除了做記帳、收費、出納和支付薪資等會計工作外,還兼接電話、接受訂報、整理檔案…等各種雜務,有時像是雲姊的特別助理,有時又像是打雜的小妹。由於瑣事繁多,她每天一進報社,就默默做著手邊的事,盡量少說多聽。

報社有兩千多戶長期訂戶,散居在北美各地,每週二和週五出報。每回出報,都得將兩千多份報紙摺疊成成長方形,放入長筒狀的封袋,貼上郵遞標籤,再由老劉送到郵局寄發。如此繁多瑣雜的工作,自非區區幾個人所能承擔。幸好,他們有一個陣容堅強的義工團。

這些義工們包括她的大哥在內,各有其專業的工作,但都視報社的事為己任。每逢報社有需要,他們下班後就會來幫忙。個個能文能武,從寫文章到修水管,都有一手;而且大小事皆做,任勞任怨,不發牢騷,實在令人感動。

她與大家相處一陣子後,發現許多義工都有著類似她大哥的背景,也就是從前在台灣都是學霸,功課一級棒;六十年代到美國攻讀碩士、博士學位時,深受美國的自由主義、民權運動與學生運動的啟發,回頭看故鄉,發現台灣人長期在外來政權統治下,始終卑微地屈居二等公民,而且在不透明下的資訊下,台灣極可能被獨裁的國府政權出賣,因此正義感與使命感大發,乃共同創立一個台灣人組織,志在推翻蔣家獨裁政權,建立故鄉為民主、自由與獨立的國家。

組織成立後,據章教授說,經歷了一些過程,在美、台斷交與美麗島事件後,支持者大增。接著,林義雄家血案和陳文成命案相繼發生,大家咸感組織需要一個表達立場與啟迪民智的媒體,於是成立了這家報社,發行了這份報紙。也因此,報社的主要人事與組織有密切關聯。

其時,報社時常有訪客,大都聚在會議室開會。Tom辦公室也常有客人,大抵在一起高談闊論。老劉對她說,來開會的都是些組織的要人或台灣人社團的負責人,在Tom辦公室的則是些報社的撰稿人

無論訪客、撰稿人或義工,都有共同的特色,就是他們都對台灣展現無限關心,對政治具有高度的熱忱。只要提起國民黨政權,就各個義憤填膺,慷慨激昂;而在討論組織的策略與方向時,又百家爭鳴,各持己見。

他們當中,有人說台灣人應該學習猶太人,多與美國的政要攀交情,藉他們的聲勢向國民黨政權施壓。但也有人說,講這些話沒路用,若國民黨繼續殺咱台灣人,咱就該到第三國家找槍手,先幹掉幾個國民黨高官再說。有許多人認為台灣應走美、日路線,不僅要自由、民主,也應發展自由經濟,讓社會更繁榮。但也有人嚴厲批判美國的資本主義與社會貧富不均的現象,認為實施社會主義方是上策。

諸如此類,他們有時會高聲爭論,甚至唇槍舌劍地互嗆。

她因為在家時常聽長輩們痛批國民黨政府獨裁、腐化,所以能夠接受台灣需要改革的理念,然而對其中一些人的左派言論,則感到困惑。尤甚那時的報紙經常刊登一些充斥著階級革命、工農文學、群眾運動、唯物論、唯心論…等術語的文章,讓她都讀不下去。

一天,她見報紙又增闢一個「都市游擊教戰守冊」的專欄,讀得不知所云,內心十分納悶。

那日中午,她正好與馬沙同在廚房用午餐,便低聲問馬沙:「為什麼我們的報紙老愛刊載一些讀來像大陸那邊的文章?感覺好像在為匪宣傳。」

不料馬沙聽了,哈哈大笑,道:「我說妳啊,就是中了太多國民黨教育的毒。什麼叫『為匪宣傳』啊?全世界就只有蔣家政權才講『共匪』,此外哪有誰在說『匪』?而且,海峽對岸叫『中國』,不叫『大陸』。妳要多看多聽多學習,不要見了一些社會主義的名詞就嚇壞。」

一番話說得她不知如何回應,幸好老劉此時進來。他對馬沙說:「大家都是同事,不要為難新人。不過老實說,你們那些馬克斯之類的東西,我也看不懂、讀不下。」

幾句話結束了當天的談話。 數日後,老劉與她一起整理成堆要寄發的報紙時,對她說,因為每個人的成長環境不同,想法各異,所以組織裡早有左、右兩派不同的看法,希望她對一些話不要太在意。

「你常在外面跑,」她問老劉:「可知咱同鄉在這方面的看法如何?」

老劉說:「基本上,咱台灣人不喜歡共產主義。我們到美國,就是嚮往美國的自由、民主、富強與進步。我們希望能在這裡過更好的日子,讓孩子們受更好的教育,所以大多數都傾右。但組織裡少數左傾的人如Tom、阿源仔…等,都是很好的人,很有理想,也為組織做過很大的奉獻與犧牲,所以大家不願意說他們,只希望他們不要太過頭。過頭了,就會引起反彈。」

Jeff就公開與Tom對嗆過。」她說。

Jeff是組織的全職工作人員,常到報社幫忙。有一回,她聽JeffTom說,那些充滿社會主義的文章看來好刺眼,會讓人家以為咱是中共的傳聲筒。Tom反諷說,有些人就只會唱反共論調,腦袋除了反共外,空無一物。Jeff立刻回道,別以為嘴上掛幾句左派的術語,就自以為是進步。

「唉,」老劉嘆了口氣,說:「 Jeff本是Tom引進來的,兩人曾情同革命兄弟,後來卻為路線不同而鬧翻。Tom以前其實沒這麼左,但自從遇到加州那個自栩為革命家又無法度的傢伙後,就越來越極端。希望他不要走火入魔。」

Yuki怎不勸勸他?」她問。

「哪可能?」老劉說:「TomYuki的恩人,她尊Tom為師,樣樣都跟他走。妳難道沒聽過他們的故事?」

她搖搖頭。

這時,編輯小郭走了進來,她與老劉的談話便告一段落。(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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