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5日 星期三

范清亮的故事


回首來時路

─范清亮與陳淑雲的故事

楊遠薰

生化學家范清亮(Chris Fan) 博士成功地創辦了三家生醫科技公司,但他與太太陳淑雲卻喜愛談從前什麼都沒有、只有夢想與理想年代的故事。
 

范清亮說,自大學畢業到美國留學、到波士頓從事博士後研究、乃至初到聖地牙哥「吃頭路」的那段日子不僅溫馨,而且歷久彌新。那是一段許多海外留學生都有過的心路歷程,而他因為一些事情發生時,都躬逢其盛,所以感受更加深刻。
 

「七、八十年代,」這位傑出的生醫科技企業家爽朗地笑道:「台灣社會開始風起雲湧時,海外亦發生不少事情。我的運氣很好,一些重要事情發生時,我都正好在場;當機會掉下來時,我就用雙手托住,並且加以發揮。」
 

那是怎樣的一段際遇?且聽他道來。

1

「我的運氣很好」是范清亮的口頭禪。他一提起往事,便笑著如此開場道:「當年大學畢業,男生要當兵。別人被分發到基地,每天被操練得半死。我卻被分發到松山機場,當預官,天天上下班,晚上還教人拉小提琴、賺外快,學生一收十來個。你說,我運氣好不好?」
 

「好啊。」我笑著回應道,心想:一些在客家庄長大的客家子弟大都克勤克儉、認真嚴肅,他這個在台北長大的客家子弟卻歡天喜地、打球、打橋牌、拉小提琴…,書還唸得一級棒,自建國中學、台大化學系畢業後,當預官時就拿到美國普渡大學的獎學金,確實八字比別人好。
 
「好運的事還在後頭呢!」他接著說:「當年台南有個三B青少年交響樂團,聲名遠播。台北因此有個廖年賦先生,也想辦個『世紀交響樂團』,在我大學畢業那年暑假在頭城舉辦音樂營。我報名參加,認識了一起拉小提琴的陳淑雲。她那時才十八歲,在文化學院唸大一,長得很可愛。暑假結束,她就成了我的女朋友。你說,我運氣好不 好?」
 

我望著他身旁吟吟含笑、斯文秀麗的范太太,不得不承認他的運氣好,不過還加了句:「你有本事。」
 

六、七十年代,台灣興起留學潮。范清亮在1969年服完兵役後,亦搭乘留學的浪潮,飛到美國印地安那州,就讀普渡大學生化研究所。
 

在普渡唸書時,他結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他說:「普渡大學因為理工科強,男生特別多。當年,蔡嘉寅、胡勝正、陳昭地和陳唐山等人都在那裡,大夥人熱衷打壘球。我們相約只要華氏四十度以上,就在球場見。結果陳昭地最認真,每逢天氣乍暖還寒,便在前一晚打電話一個個地問:明天打不打球?」
 

「打完球,」他繼續說:「大家一起開講,話題總離不開台灣。當年,國民黨政府封鎖資訊。留學生出國時,個個都是忠(國民)黨愛國的好學生。到了國外,發現很多事在台灣時都沒聽過,乍聽人家講台灣的事,很難接受,便起爭辯。但經過一番激盪與思想後,想法逐漸改變,就開始對國民黨政府起反感。我剛到普渡的第一年,被開導。第二年,就主動加入開導新生的行列。」
 

1971年正月,保衛釣魚台運動在芝加哥轟轟烈烈地上演。離芝城近普渡大學台灣留學生們自亦受到衝擊。
 
范清亮說:「保釣時,台灣學生與統派都反國民黨,立場一致。保釣後,因為國家認同不同,雙方自然分開。此後,留學生分成台灣派、統派與國民黨派三派。台灣派的學生組台灣同鄉會,凝聚力很強,活動也辦得很頻繁。」
 
            那年,在文化學院音樂系唸大三的陳淑雲因為兩地相思,乾脆情奔美國,當起年輕的范太太。她婚後繼續在普渡大學修習音樂學位。
 

話說從前,她笑道:「當留學生很窮,卻也窮得開心。當年,大家聚一起打球、pot luck(每家煮一盤菜),就很高興。猶記我到普渡的第二年,中西部台灣人壘球大賽在普渡舉行,這可是當地的一件大事呢,因為我們得煮五百人的飯菜給大家吃!
 

「小鎮裡,沒什麼像樣的中國餐館。」她繼續說:「就是有,我們也吃不起,所以眾人得想辦法。後來,有人發現學校附近的瀑布下游有許多鯉魚,就發動大家去捉魚。結果,一大群人在水裡又叫又笑,奮鬥半天,真的抓了許多魚回家。」
 

「然後,我們把魚放在浴缸裡,讓魚吐沙。隔天,殺魚、清魚、炸魚,炸得滿屋子都是油煙,最後總算做成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糖醋鯉魚。開飯時,五百個人圍坐五十桌,每桌都有一道糖醋鯉魚,香噴噴、味道奇佳,又不花錢,大家都很得意。但這道菜整整花了眾人兩天功夫才做成。」
 

談起往事,兩人咯咯笑不停。范清亮亦神采飛揚地說:「那時所有球隊裡,最厲害的就是底特律的老仙隊。他們有國手級球員,又有制服,神氣得不得了。我們每次比賽,一碰上老仙隊,就手軟腳軟,氣勢短一截。他們一連蟬聯一、二十年的冠軍,直到第二代球隊興起,才把他們擊敗。」
 

就這樣,他們在普渡大學歡喜過四載。然後在1973年,范清亮順利拿到生化博士學位,並在麻省理工學院(MIT)找到博士後研究的工作,陳淑雲亦在普渡大學拿到藝術學士學位,兩人便很有成就地離開印地安那州,前往波士頓開拓前程。
 

2
 
 
到波士頓後,范清亮追隨前麻省理工學院院長布朗博士(Dr. Gene Brown),從事有關葉酸(Folic Acid)的研究。
 

他說:「我當時養了很多果蠅。因為果蠅的眼睛是紅的,能製造一種與葉酸類似的元素。我把實驗室的冷凍庫溫度調高,在裡面養果蠅,天天觀察。有一天,打開冷凍庫時,一不留神,果蠅飛了出來。哇,不得了,實驗室裡到處都是果蠅,飛得嗡嗡響。我得負責把果蠅抓回來,這可真是一件大工程呢!哈哈哈!」
 
在波士頓,喜歡熱鬧的范清亮又結交了一群好朋友。他說,陳重信、張啟典、葉吉福等人都是他當年的好夥伴。那些年,台灣發生不少事情,譬如蔣介石去世、台灣政論被停刊、白雅燦被捕等等。他們每聚在一起,都談時事談得口沫橫飛,慷慨激昂。
 

1976年,國民黨政府派了六名中正理工學院的軍校生到麻省理工學院學習飛彈導向系統。時值越戰,美國許多大學生都反戰,麻省理工學院的美國學生乃因此質疑校方幫助外國政府訓練軍事是否合宜?為此,他們舉辦一場規模盛大的座談會,亦邀請范清亮參與談話。
 

范清亮說,留美的軍校學生向來負有監視其他台灣留學生的任務,素為眾人所不喜。所以在座談會中,他發言道:「台灣當前是一個獨裁體制的國家,校方幫獨裁政權發展軍備,無異變相欺壓台灣的百姓。」
 

此語一出,一名持照相機的軍校生立刻起身,對他猛拍照,因此引起其他台灣學生的憤怒,當場發生衝突。隔日,學校的報紙大幅報導這樁事件,並對國民黨校園特務的行為詳加描述。此後數個月,國民黨派與台灣派學生對立,雙方劍拔弩張,煙硝味甚濃。
 

范清亮是這事件的主角,自受矚目。有人為他喝采,但亦有人懷恨在心。為防人暗算,他特地去買了一把噴霧槍,隨身攜帶,尤其夜晚獨自從實驗室走到停車場,更不敢大意。
 

他的台灣意識因此更加堅定,原本不諳河洛話的他開始習講河洛話,他現在台語能朗朗上口,也算是當年事件的一大收穫。
 
3
 

1977年,范清亮獲貝克門﹝Beckman﹞生物儀器公司的聘請,到南加州的卡爾斯貝勒(Carlsbad)就職,全家遂由美國的東北角搬到西南岸,定居四季如春的聖地牙哥。
 

七十年代後期,海外熱心鄉親鑒於國民黨政府動輒逮捕異議人士,遂組「台灣人權協會」,聲援島內民主運動。1978年,熱心的范清亮接任台灣人權協會會長,開始與島內的民主人士展開密切聯繫。
 

隔年,《美麗島》雜誌在全台發行,黨外勢力迅速擴展。 十二月十日,黨外人士在高雄舉行國際人權日大遊行。當晚,范清亮接到施明德自高雄現場打來的電話,告以國民黨軍警已經採取鎮壓,並使用催淚彈。施並呼籲說,一旦警方展開逮捕,海外必須緊急救援。
 

果然次日,國民黨政府迅雷不及掩耳地展開全島大逮捕,一時風聲鶴唳,肅殺之氣騰騰。眼見民主人士一個個地被捕,且有被處極刑之可能,海外鄉親莫不憂心忡忡。人權會長范清亮緊急成立熱線,迅速展開救援。
 

淑雲則不分晝夜地打電話給被捕人士的家屬,再將錄音內容傳給紐約張富雄與楊宜宜夫婦,讓他們在其所主持的「台灣之音」裡播出。當時的「台灣之音」是全球各地鄉親收取「美麗島事件」被捕人士最新消息的最大來源,每天二十四小時的線路都非常忙碌。
 

「那時,艾琳達的母親執教於聖地牙哥的一所大學,常與我們聯絡。」范清亮說:「艾琳達被國民黨政府驅逐出境時,她母親通知我們,我們就動員許多鄉親到聖地牙時機場接她,並在機場舉行記者招待會,十分轟動。後來艾琳達到其他城市,各地的鄉親都依此模式進行,所以當年美麗島事件的公關與宣傳,都在機場舉行。」
 

此外,范清亮在普渡大學的朋友陳唐山任職華府聯邦政府,與愛德華甘迺迪參議員私交甚篤。陳唐山建議台灣人權協會鼓勵同鄉寫信,向美國國會議員揭發國民黨迫害人權與民主之事實。范清亮乃經由全美台灣人組織,發起寫信運動。結果,同鄉反應之熱烈,遠超過他們的預料。
 

陳淑雲說:「那陣子,各地寄來的簽名信多如雪片。我把那些信一一整理影印,再一張張地堆疊起來,結果從地上一直堆到比餐桌還高的地方。我將那些信裝訂成冊,寄給華府的陳唐山,由他交給甘迺迪參議員。當時連甘迺迪參議員都驚嘆道: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陳情信!」
 

這期間,范清亮還和郭清江、張倚石等數位同鄉到洛杉磯北美事務協調處呈遞抗議書。他說,抗議的過程十分精彩,完全超乎他的想像。
 

他描述道:那天,他們十來人一到北美事務協調處門口,就被擋駕。交涉不成,只好自行闖了進去。進去後,他站在大廳中央,自口袋掏出一紙台灣人權協會的抗議聲明,開始大聲宣讀。這時,同行的伙伴見牆上掛著的蔣介石和蔣經國的巨幅相片,竟怒從中來,衝上去掀下來,見到其他東西,亦一併掃落。待他正氣凜然唸完聲明最後一個字,同伴已闖禍,一夥人連忙拔腿跑。
 

「這事件讓張倚石被警方起訴,我的電話亦被錄音調查。」事隔多年,范清亮想起當年血氣方剛,不覺好笑。
 
「但當時的心情確實無比悲憤。」范清亮說:「1980年二月二十八日,身繫囹圄的林義雄家裡竟發生慘絕人寰的滅門血案。林義雄的母親與一對雙胞女兒皆遭亂刀砍死,惟一倖存的女兒奐勻身中十多刀,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經過急救,才告生還。這種人間慘劇活生生地發生在我們所愛的故鄉裡,怎樣不令人悲憤?」
 
林奐勻出 院後,媽媽方素敏決定讓她離開那塊傷心地,便帶她遠走美國。隱身在舉目無親的南加州。
 
因是人權協會會長,范清亮與太太淑雲常與方素敏聯繫。在獲悉她們母女到達南加州後,他們便開車去看她們。
 

4
 
 
「我們在一間小小的公寓裡,見到了方素敏與林奐勻。」陳淑雲說:「母女倆驚惶害怕如驚弓之鳥。見她們又孤單又脆弱的模樣,我忍不住落淚。」
 

因為事前已有聯絡,縱使內心萬分不捨,亦與范清亮夫婦素昧平生,方素敏還是將惟一的命根託付他們,再自行飛返台灣,收拾悲慘的殘局。
 

范清亮夫婦則帶著九歲的林奐勻回聖地牙哥,對外宣稱她是淑雲姐姐的女兒,然後安排她去上學。同時,為提防兇手追殺到聖地牙哥,范家特別安裝了保全系統。
 
「奐勻一是個很安靜、敏感又懂事的女孩,」淑雲說:「我們疼她如親生女兒。她和我們的兒子雅志(Felix)玩得很好。有一回,兩個孩子要養寵物,我們一起去買天竺鼠。雅志要公的,奐勻要母的,我只好各買一隻回家。沒想到天竺鼠繁殖得很快,不久就生了一大堆,鼠籠也越換越大。結果有一回,孩子餵食,忘了關籠門,天竺鼠跑了出來,藏在壁櫥裡、衣櫃裡、地毯下…,到處都是。全家搜天竺鼠,搜得天翻地覆,那可是一個難忘的經驗。」
 
奐勻在范家住了相當一段時日,直到林義雄的妹妹移民美國,才將她接過去。范清亮夫婦從此收她為乾女兒,始終保持密切聯繫。
 

「奐勻和雅志都喜愛音樂,」淑雲說:「兩人長大後,都在音樂上有很好的發展。奐勻後來到紐約唸書,認識了一個好青年,決定結婚。他倆先在紐約行婚禮,然後與雙方家長到聖地牙哥,在我們家舉行禧宴。如今,他們都有五個女兒了,一直住在台灣,默默奉獻鄉土,我們都為她感到驕傲。」
 
            范清亮則在1981年美麗島事件定案後,卸下台灣人權協會長職務,專心發展事業,不久在生醫科技界即闖出一片天。自美麗島事件後,他不再參與政治,民進黨執政期間,亦未擔任一官半職。但他一直與奐勻保持密切聯繫,亦長期支持林義雄創設的慈林文教基金會。
 
            他依舊笑口常開地把他的成就歸於「運氣很好」,但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他是一個有遠見、有實力與實魄力的科技專家暨企業家。
 

「我的運氣實在很好,」他依舊這樣說:「在年輕的年代,得有機會遇到許多事,讓我與淑雲能無怨無悔、熱情認真地投入增進台灣人權與民主的洪流,為我們的生命留下光彩的一頁,這是我倆最感欣慰與驕傲的事。」(End)

1 則留言:

  1. 希望台灣人都能有范家的好運氣,更希望以後台灣人及全世界的人,都能夠不需要好運氣,就能過著美好的生活。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