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12日 星期三

周烒明醫師與吳秀惠醫師的故事(上)

1998年,楊遠薰攝於紐約
周烒明醫師
與吳秀惠醫師的故事()
楊遠薰
琴聲
                 屋內傳來悠揚的大提琴聲,耳畔響起熟悉的曲調,讓吳秀惠覺得安心。這是個寧靜的上午,波特蘭(Portland)的天氣晴朗又溫和,他們退休已經一年多,日子過得悠閒而愜意。

她在庭院裡整理一陣花草後,但覺周遭一片靜謐,琴聲早已停了。「他在做什麼?」帶著好奇,她走進屋內,見他聚精會神地在起居室裡作畫,不禁莞爾。
周烒明醫師得了巴金森症已經六年了,每天藉一些溫和的運動如拉提琴和作畫等,來緩和巴金森症狀的發展。
「作畫或拉琴都沒問題,就是不要騎單車或拉單槓,太危險了。」吳秀惠醫師說。
「她有時像在管孩子,我都聽她的,我從年輕時就一直聽她的。」周醫師似認真似玩笑地說。
「這不是真的。」吳秀惠展現一貫甜美的笑容。
一對才子佳人
年輕時,他們即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兩人都是台大醫科的高材生,女的溫柔美麗,男的英俊多才藝,尤其當周烒明在台上拉小提琴時,翩翩的風采更吸引了許多人的矚目。
到美國進修後,兩人為了台灣人運動,走過漫長的奮鬥路,如今功成業就、備受尊崇之際,卻面對健康的威脅,繼續迎接挑戰,共同譜著生命的另一闕樂章。
周烒明在日本出生長大。他的父親周耀星先生原籍台中清水,早年留學日本,是第一個通過日本高等文官和司法文官雙重資格考試的台灣青年。周先生在東京時任職日本國鐵,第二次大戰後回到台灣,出任「台北市公共事業管理處」處長,但不久即不適應中國的官場做風,改當執業律師。
周烒明自東京回台灣時,已經十七歲。他插班考進建國中學,就讀高三。未及一年,在畢業旅行時認識了就讀二女中的吳秀惠,暗自心儀。高中畢業後,因為喜愛藝術,考進師大藝術系,然未久即因父親的強烈反對而輟學。隔年,他重考。進了台大醫學院醫科,成為吳秀惠的學弟。
唸台大醫科時的吳秀惠。照片取自WinstonChou 部落格 (winchou.blogspot.com)

從小就很會唸書的吳秀惠有一張甜美的笑臉,講話輕聲柔氣。她自二女中畢業後,順利考進當時幾乎全是男生的台大醫科,成為眾準醫師們追求的對象。年輕時的周烒明長得一表人才,拉得一手好小提琴,又富藝術氣質,在學校時就備受注目,
他考進台大醫科後,因為傾慕吳秀惠,不久即展開熱烈追求,三、兩天即寄出一封情書,果然感動對方,兩人開始長達半個世紀以上的情緣。
吳秀惠自台大醫科畢業後,在台北龍山寺前開了一家診所。一年後,她獲得到美國威斯康辛大學(University of Wisconsin)深造的機會,隨即於1957年夏離台赴美。資質優秀的她在威大兩年後,即順利拿到碩士學位,繼續留在威斯康辛大學的酵素研究所擔任生化研究員。
周烒明自醫學院畢業後,依當時台灣的法令,入伍服役。他在高雄岡山當一年半的外科醫官後,退伍、回台北,在馬偕醫院接受外科訓練。數個月後,他獲得美國的富爾布萊特(Fulbright)獎學金,乃於1959年到美國的威斯康辛州,與朝夕相思的秀惠會合。
1959年年底,相戀多年的一對年輕戀人終於修得正果,在威斯康辛州的麥迪遜(Madison)城結成夫婦。
婚後,吳秀惠繼續從事研究工作,周烒明則在威斯康辛大學攻讀基礎醫學的同時,亦在威大醫學院的附屬醫院擔任住院醫師。他們計劃待周醫師拿到醫學博士學位後,即雙雙返台服務,對前程充滿了憧憬。
六十年代的周烒明醫師與吳秀惠醫師。
照片取自WinstonChou 部落格 (winchou.blogspot.com) 

孰料1963年的夏天發生了一件事,驟然改變了他倆的人生。那時,周烒明因為護照到期,且博士學位即將到手,計劃回台,便將護照寄到芝加哥的中華民國領事館,申請加簽。但是過了很久,皆無回音。
他們打電話到領事館查詢,辦事人員含糊搪塞。他們心裡覺得奇怪,開車南下芝加哥,親臨中華民國領事館。進去之後,方發現兩人的名字皆被國民黨的特務列入黑名單。領事館的人當下要周烒明寫悔過書,保證從此不再參加任何反對政府的活動。周烒明不服從,掉頭揚長離去。
「就這麼一個關鍵性的決定,我們全家隨即變成沒有國籍的人。」周烒明醫師說:「我和秀惠此後開始面臨居留、身份、就業和生活等一連串的現實問題,更悲痛的是從此二十八年,望斷歸鄉路。」
時隔三十多年,周烒明醫師在講述當年走出芝加哥領事館那刻的悲憤心情時,臉上的神情飄渺又凝重。他眺望窗外,以徐緩清晰的口語,繼續敘述當年發生的一些事情。
望斷歸鄉路
周烒明醫師說,他對國民黨政權的不滿,始自十七歲那年。1947年二月,他從日本回到台灣未及半載,台北即發生驚天動地的二二八事件。
「事件發生後,局勢不安,人心惶惶。父親的一些朋友如台大文學院長林茂生博士等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蹤,此後下落不明,以致恐怖的陰影時時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周醫師回憶說。
兩年後,他考進台大。就讀醫學院期間,雖然年輕的心對許多現狀充滿不滿,但在白色恐怖的肅殺氣氛下,大家都避免談論政治。直到1959年,他抵達美國威州。時值越戰時期,美國大學裡充滿反戰的情緒,威斯康辛大學和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更是著名的反越戰自由派校區,讓年輕敏銳的他大受衝擊,便開始研讀自由思潮,同時思索台灣的問題。
當時,中國大陸陷入「鐵幕」,人民無法到美國。自台灣到美國的人則自認代表自由中國,在美國各大學校區組中國同學會。但在同時,也有一些頭腦較清楚的人認未台灣留學生應組台灣同學會。就在周烒明在威斯康辛大學留學期間,威大也有一群台灣留學生醞釀籌組台灣同鄉會。
周烒明因為同時在附屬醫院擔任醫師,乃以教職員的身份向學校借用學生活動中心,以便舉辦活動,同時向校方提出「台灣同鄉會」社團的申請登記,因此引起國民黨特務的注意。
事實上,早在他抵達美國的前三年,費城即有一批早期的台灣留學生如陳以德、盧主義、林榮勳等人,於1956年,發起「台灣人的自由台灣 (Formosans’ Free   Formosa) 」,簡稱3F,首開北美洲台灣獨立運動的先河。1958年正月,3F改組為「台灣獨立聯盟 (United Formosans for   Independence) 」,簡稱 UFI,開始在美國一些城市與大學傳佈台灣獨立的理想。
1962年,UFI 主席陳以德訪問麥迪遜,在周家宿了一夜,由周烒明出面邀請一些台灣學生到家中座談。周烒明因此被國民黨的特務密告,將其列入黑名單,導致他後來失去中華民國的護照。
1963年,吳秀惠在生了第三個兒子後,辭去威大生化研究員的工作,專心在家相夫教子,希望周烒明早日麻到醫學博士學位,以便舉家返台,施展抱負。但是眼見醫學博士學位已經水到渠成,卻發生了因被密告導致護照無法加簽的風波,全家陷入困境。
因為當時若拿到博士學位,就喪失留學生身份,必須回台灣。但周烒明已被列入「叛國」的黑名單,在蔣家獨裁統治的年代,一旦返台,後果不堪想像。但若要留在美國,卻又因為沒有國籍,無法申請工作,因此舉家進退維谷。
周烒明因此採取拖延的策略,延至1964年方拿博士學位。但在他畢業前,就收到移民局寄來的第一張限期離境通知,夫妻倆都未此感到不安。幸好周烒明在神經病理學的研究相當出色,連續發表的論文都獲得醫學界的重視,其指導教授Dr. Reese因此特別商請威大學醫學院,聘他在威大任助理教授。同時,威大的法學院教授暨執業律師Dr. Dewitt亦免費為他們申請在美國的合法居留。
Dr. Dewitt仗義幫忙下,周家和美國移民局前後纏訟四年。這段居留身份未明期間,正是他倆攜手合力鼓吹台灣獨立運動的時期。
1963年十月,他們大力敦促的威斯康辛大學台灣同鄉會正式成立,成為全美國第一個公開登記的台灣同鄉會。在這之後,堪薩斯、奧克拉荷馬等地的台灣同鄉會亦陸續宣告成立,與當時國民黨控制的中國同學會分庭抗禮。
1965年初,周烒明醫師在麥迪遜成立「台灣問題研究會」,由他擔任召集人。該會此後定期出版《台灣論壇》刊物,鼓吹全美國各大學的台灣學生關心台灣,展現政治力量。
該年十月,周烒明醫師進一步在麥迪遜召開「台灣人菁英聯盟大會(Formosan Leadership United Congress)」,由他出任總召集人。其時,日本、加拿大及美國其他地方的台灣人社團都派代表參加,氣氛非常幟熱。大家經由這次會議,建立共同整合海外台灣獨派力量的共識與決心。
1966年,在UFI幹部羅福全的力促下,費城的UFI與麥迪遜的「台灣問題研究會」結合,共同成立「在美國的台灣獨立聯盟(United Formosan in America for Independence,簡稱UFAI)」,推選陳以德為主席,周烒明為中央委員長,任期六年。
周烒明與吳秀惠一家在這段期間沒有國籍,亦無在美國的合法居留身份,工作與居留無著,隨時有被押送出境的陰影,加上三個稚齡的兒子嗷嗷待哺生活可說是充滿愁雲慘霧。
但提起在威斯康辛的歲月,兩人卻異口同聲地說,那是他們一生中最懷念的時光,因為不僅兩人有共同的目標與旺盛的奮鬥決心,還有一大群無懼國民黨威脅的同志,大家共同勇往朝推展台灣獨立運動的目標前進。「那種心境是最美的情懷。」吳秀惠醫師說。
學術界放異彩
1967年,周醫師夫婦在經過四年的纏訟,第二度接到移民局寄來的限期離境通知。就在心情沈重之際,日本的柳文卿同樣因政治案件被強行遣送回台,讓情況如雪上加霜,增加更大的不確定性。
但就在這時,忽然意外出現曙光。原來西維琴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West Virginia)醫學院其時正需要一位神經病理科的醫師,四處覓尋,發現周烒明醫師的條件最符合他們的需求。

於是該校一方面聘請周醫師擔任神經病理學的教授暨住院醫師,另方面商請該州的Stagger  參議員以西維琴尼州急需周醫師的專長為由,提出准予周家泉加居留的特別議案。
這項議案於1968年在西維琴尼亞州議會獲得通過,周家延宕多年的在美居留問題方告解決。「我那時真是懷著萬分感恩的心,到西維琴尼亞大學執教,因此上班之後,無時不刻都在工作,非常認真。」周醫師說。
結果他在短短兩年內,無論教學、研究或臨床診斷,都十分受到肯定。校方甚至打破慣例,在兩年將他由助理教授擢升為正教授,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待續)

周烒明醫師與吳秀惠醫師的故事(下)

昔日瀟灑的台灣男兒。由左至右:羅福全、彭明敏、周烒明與蔡同榮。(羅福全提供照片)

周烒明醫師
與吳秀惠醫師的故事()
楊遠薰

              學術界放異彩

周烒明醫師在醫學研究上有數個十分受人矚目的發現。
早在1965年,周醫師在威斯康辛大學醫學院擔任助理教授時,就發現會引起脫髓炎(PML)的新病毒。1967年,他又發現IBMInelusion Body Myositis)的新肌肉疾病,在Science的學術雜誌上發表後,引起廣泛的重視。
1971年,他任職西維琴尼亞大學時,進一步提出有感染性的Adenovirus病毒的「慢性病毒相似論」,在Neuropathol Exp Neurol學術雜誌上發表,獲得該年度最優秀的「摩爾論文獎(Mathew Moor Award)」。
Adenovirus病毒的發現隨後導致許多相關性的醫學研究。著名的醫學博士Dr. Prion 因此1973年發現由Adenovirus Type 32引起的新慢性腦炎,對人類的健康具有劃時代的貢獻。周教授則於1971年至1980年的十年期間,與諾貝爾獎得主Dr. D. C. Gajdusek合作共同發表了許多有關慢性腦炎的論文,備受矚目。
1978年,西維琴尼亞大學慶祝百年校慶,選出一百年來該校最傑出的十五名科學家,周烒明教授赫然名列其中,真是何其榮耀!
這些輝煌的學術成就使他成為素孚眾望的國際腦神經科專家。每年,不少世界各國的醫師都專程到西維琴尼亞大學,跟隨他做研究。他也經常應邀到日本、沙烏地阿拉伯、新加坡和澳洲等國家當客座教授。
但是當他享譽醫學界,每年指導許多來自世界各國的腦神經科醫師時,他的心底始終有個遺憾。周醫師有感而發地說,因為他擔任在美國的台灣獨立聯盟的中央委員長,他最深愛的故鄉台灣竟沒有任何一個醫學院的畢業生申請隨他作研究,也沒有任何醫學院的教授推薦學生來和他學習,更沒有人敢請他回台講學。
1981年,聞名全球的克里夫蘭醫院(Cleveland Clinic)禮聘周醫師擔任神經病理科主任暨住院醫師訓練班主任。長期在大學執教的周教授認為這將是從事更多臨床診斷的好機會,乃接受新職,赴克里夫蘭走馬上任。
爾後十年,他成為全球診治腦神經疾病方面的權威,發表許多與臨床有關的神經肌肉、腦瘤和各種變性腦瘤的醫學論文,同時在1987年擔任美國神經病理學會副會長。
1991年,舊金山專門研究肌肉萎縮症的Forbes Norris ALS and Neuromuscular研究基金會聘請他擔任研究部主任。基於對基礎醫學研究的熱愛,在克里夫蘭醫院已服務滿十年的周醫師再度展開生涯的新規劃。他向克里夫蘭醫院請辭,與太太一起搬到舊金山,全心從事他關切的肌肉萎縮症的研究。
總計這一生,他一共發表將近三百篇的論文,其中屢有重大的醫學發現,尤其在追蹤病毒對各種腦神經肌肉疾病的研究上,更享有卓然的學術地位。
「一個人在困厄的環境裡,更能發揮潛能。」周烒明醫師頗有感觸地說。他當年執教於威斯康辛大學時,迫切希望藉學術上的表現取得在美國的合法居留,所以不斷奮發向上。在獲得西維琴尼亞大學聘書的剎那,感覺猶如絕處逢生,所以上任後,更加砥礪自己。
「回想起來,當年ROC護照被吊銷,促使我不斷鞭策自己,努力向前,倒也應驗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說法。」周醫師說
創立NATMANATWA
進入八十年代,在美國的台僑在歷經台灣的美麗島事件、林義雄家血案與陳文成命案等一連串事件的衝擊後,紛紛發起寫信與募款運動,群情激昂,逐漸形成一個台灣意識高漲的台僑社區。
因此在六十年代即致力台灣獨立運動的周烒明與吳秀惠醫師夫婦於1981年搬到克里夫蘭時,即受到克里夫蘭台灣鄉親們的歡迎。
吳秀惠醫師的英文名字叫Grace人如其名,講話溫柔,舉止優雅,與周醫師兩人是眾所公認的一對紳士與淑女。她搬到克里夫蘭不久,隨即申請成立「國際特赦組織克城分會」,認養當時正在服刑的「美麗島」受難人陳菊。在陳菊坐牢的八年期間,克誠的國際特赦組織始終關懷不斷。
因為周醫師夫婦為人謙虛親切,很快地贏得克城同鄉的尊敬。吳秀惠醫師不久即被推選為1982年克里夫蘭台灣同鄉會會長,隔年又成為中西部台灣人夏令會總召集人。
做事仔細、計劃周詳的秀惠姊任克城台灣同鄉會會長期間,鄉會一片和氣。1983年,她在奧柏林大學(Oberlin College)舉辦中西部台灣人夏令會,節目精彩,參加人數空前,更因為美麗島事件的受難家屬許榮淑與周清玉的聯袂造訪而掀起了高潮。
此外,熱愛音樂的周烒明醫師在克里夫蘭還組了一個弦樂四重奏,每星期固定在周家練習,有時還應邀在同鄉會或朋友子女的婚宴中演出,日子過得多采多姿。所以吳秀惠說:「住在克里夫蘭的十年,因為常在鄉親一起做事、聯誼,直到現在,我們都還很懷念那裡的老朋友。」
由於克里夫蘭、芝加哥和聖路易一帶有不少台灣人的醫師,大家經常相聚。交誼時,眾人的話題總離不開台灣。善於組織工作的周烒明於是產生籌組「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NATMA)」的構想,希望凝聚台灣人醫師的力量,做些有益故鄉的事情。
這項構想很快地得到俄亥俄州的許世模、陳哲雄、游祥修、陳克孝、張嘉榮、張高文、林毅夫、林一輝、林尊昌和許明雄等醫師們的支持,不久又獲得芝加哥的林靜竹,聖路易的朱真一、廖坤塗和林逸民,加州的陳惠亭和紐約的楊次雄等醫師們的熱烈響應,「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於1983年在克里夫蘭正式成立,周烒明醫師眾望所歸地榮任創會會長。
NATMA成立後,周醫師利用公餘馬不停蹄地飛赴全美各地,為各分會催生,吳秀惠亦在電話中不停地邀約朋友們入會。在他們熱心的鼓吹與歷任會長辛勤的耕耘下,「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陸續發展出巴爾的摩、芝加哥、克里夫蘭、堪薩斯、密西根、新英格蘭、大紐約、匹茲堡、費城、南加州、聖路易與華府等十多個分會。
NATMA數度組團回台,關心台灣的民主運動與醫療情形,尤其為推動台灣成為國際衛生組織如WHA的一分子而努力不歇。
就在「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成立數年後,時在哈佛大學進修的呂秀蓮提議成立台灣人婦女會之議,亦得到吳秀惠等人的熱烈響應。於是在1988年,呂秀蓮、張富美、吳秀惠、葉錦如、王明玉、葉明霞、黃美惠、劉真真、陳麗英等二十來位姊妹在加州正式成立了「北美洲台灣婦女會(NATWA)」,公推現任僑務委員會委員長張富美為創會會長,吳秀惠為副會長,成立該會章程。
隔年,吳秀惠繼任會長,積極招兵買馬,拓展NATWA業務。目前,NATWA是所有台美社團中發展最迅速,活動力最強的一個社團組織。
周烒明與吳秀惠夫婦此後每年都相偕出席這兩個社團的年會。1997年四月,「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與「北美洲台灣婦女會」在費城舉行首次聯合年會。NATMA頒獎給創會會長周烒明醫師,NATWA亦頒獎給第二屆會長吳秀惠醫師。
當他們兩人一起上台領獎時,是個非常感性的時刻,五百多名與會者全都起立鼓掌,掌聲歷久不息。周醫師致詞表示他由衷感激愛妻長期的支持,他們的受到愛戴,正象徵著這一代台美人追求的價值與理想。
退而不休的吳秀惠醫師與周烒明醫師
照片取自Winston Chou 部落格( winchou.blogspot.com)

挑戰巴金森疾病
在克里夫蘭的日子縱使溫馨,卻也有離別的時候。1991年,周醫師前往舊金山的「Forbes Norris ALS and Neuromuscular研究中心」就職,專心從事ALS疾病研究。
ALS全名「Amyotrohpic Lateral Sclerosis」,中文學名叫「肌萎縮脊椎側索硬化症」,是一種現代醫學尚未全然瞭解的的肌肉萎縮症。美國著名的洋基(Yankee)隊棒球明星路格里(Henry Lou Gehrig)在其職棒生涯最巔峰的三十六歲那年,得到這種疾病,全身肌肉逐漸萎縮,四年後無助地離世。此後,「路格里疾病」成為這種疾病的代名詞。
「這種病的形成是因為人的腦部和脊椎內的運動神經細胞退化,無法傳遞神經訊息到肌肉,導致其所控制的肌肉萎縮所致。」周醫師解釋說。
「一般的症狀是肢體末梢先失去反應,逐漸地四肢失去功能,然後無法走路,手舉不起來,體重減輕,終至全身癱瘓,最後連說話、吞嚥與呼吸都有困難,等到控制呼吸的肌肉萎縮時,就是病人辭世的時候。」他又說。
「這種病不會影響思考功能,英國的物理天才霍金(Stephen Hawking)得到這種病許多年,仍能繼續發表舉世聞名的論文。」周醫師繼續解釋道:「但也正因病人的神智一直都很清楚,等於注視著自己一步一步走進死蔭幽谷,精神非常痛苦。」
路格里在1941年去世,迄今已逾半世紀,這種疾病仍是個難解的迷。周醫師和其工作同仁孜孜不倦地研究這種疾病的病因,抽絲剝繭地尋求可能的治療方式與緩和病情惡化的藥物,直到有一天,赫然發現自己也得到類似的疾病,不禁大吃一驚。
「他六十五歲生日那天,是個難忘的日子。」吳秀惠醫師說。她接著回憶道,那日,三個兒子都從各地回來,慶祝爸爸的生日。因為風和日麗,一家人決定去爬山,大家說說笑笑登到山頂。舉目四眺,金山灣盡在眼底,風景非常美麗,每個人的興致都很高昂。
不意在下山的途中,周醫師突感不適,心肌發生痙攣。家人趕緊送他到醫院急救。初步診斷的結果是心臟病,但複查之後,發現是巴金森(Parkinson)症,連周醫師本人都感到非常震驚。
「巴金森症的症狀是顫抖、行動緩慢、僵硬、走路有向前傾倒的現象。」周醫師說:「這種病和路格里症有許多類似的地方,病人的腦筋都很清楚,可以繼續做研究思考的工作。不同的是巴金森的症狀比較溫和,病情的發展也比較緩慢。」
身為神經系統的學者,周醫師決定以積極的態度挑戰巴金森症。他大量閱讀有關這方面的書籍與最新的研究消息,生活盡量過得如同平常人,一方面繼續作研究發表論文,另方面開始學拉大提琴,希藉刺激感覺與運動神經來放鬆自己,同時也藉刺激深部感覺與自律神經來增進四肢的協調。
由於長期在神經病理學的領域鑽研,他比一般人更能獲得這方面的的訊息,包括最新的治療方法、藥物與手術等,也更能以專業的知識與經驗判斷這些理論的根據與優劣。他更因此和吳秀惠、蔡銘祿等人在加州發起「台美人巴金森病互助會」,與其他的患者及家屬們分享經驗,互相鼓勵關懷。
「經驗與知識的分享很能鼓舞病人的精神。」周醫師說。如今,他們已在美國醫些城市推廣「巴金森病互助會」,更回台灣鼓吹類似互助會的創辦。目前,台北、台南和高雄都已成立巴金森病的互助團體。
周醫師餘1996年正式自學術界退休,與秀惠姊搬到奧立崗(Oregon)的波特蘭,過著寧靜的退休生活。他們經常外出旅行,或參加台美人的社團活動,或回台灣關心故鄉事,或應邀參加醫學座談,或與巴金森的病友們分享心得。
不久前,他們還作了一趟愉快的東瀛行,因為周醫師過去訓練的日本醫師們特地在日本為他舉辦了一個「感念恩師紀念會」,他們因此前往東瀛參加這項感性的聚會。此外,現今的台灣駐日大使羅福全伉儷亦是他們多年的好友,大家久別重逢,份外喜悅。
周醫師得到巴金森症迄今已六年,除了行動和言語比較緩慢,右手有些顫抖外,仍然繼續閱讀、思考、拉提琴與作畫,也還寫得一手端正的字。「不過,字越寫越小,巴金森症的病人通常有這種傾向。」他笑著說。
「我一直熱愛生命,但也有不明白自己能力的時候。」他說:「譬如我去年嘗試拉單槓,結果摔傷,此後所有巴金森症狀都明顯浮現,甚至不能吃也不能睡,頭昏欲嘔,難過得要死。後來到醫院進行複檢,發現腦部受傷,有兩處瘀血,動手術取出血塊後,才逐漸好轉。說來,秀惠不贊成我做較吃力的運動是對的。」
他接著又說:「我現在行動緩慢,出門都要靠秀惠幫忙。有時自己都忘了吃藥,幸好有她在旁提醒。」
周醫師深情地凝視著身旁的愛妻。年輕時,他感激她無怨無悔地支持他的理想,現在更珍惜她充滿愛心與耐心的照顧。從唸醫學院的日子算起,他們已經牽手走過五十年。年輕時曾經有過的青春美貌已逐漸遠去,留下來的是長久不變的愛與面臨病老時的憐惜和扶持。
這對五十年代留學美國的台灣人夫妻,在愛家、愛鄉、愛學術與追求理想的熱情引導下,如此認真地走過豐富的人生,也為台美人留下一個美麗的傳奇。(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