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8日 星期三

超級小英迷

 

2012年時的家母(楊黃素娥女士),楊遠薰攝影

超級小英迷

楊遠薰

家母是個十分獨立的女性。自從家父在2003年去世後,她獨自居住在台北東區的一間公寓,由住在附近的兒孫們就近照顧。我則在每年冬季自美國返台,陪她住上三、四個星期,聊盡一點心意。

2012年年初,我回台看她時,高齡88歲的她已兩腿乏力,行動緩慢,容易疲憊,生活圈子日益縮小。但她的腦子一點兒都不含糊,並且能在單調的日子裡創點幽默自娛。

譬如,母女倆歡喜重逢後,我一如往昔地問她:「最近可好?」

「好啊,很好。」她神采飛揚地回答:「我這陣子都跟蔡英文去造勢,走了很多地方。」

「真哪?」我一時錯愕,接著好奇地問:「妳怎麼去?」

「我看電視旅遊啊!」她揚了揚手中的搖控器,說:「這兩個多月來,我天天看小英的新聞,跟著她從屏東出發,一站一站地北上。每到一處,人頭鑽動,我覺得自己也像在人群中,跟著興奮。就這樣,我隨小英走台一線、花東線,再走台三線、台十七縣,走遍台灣的大小城鎮。」

「真是阿Q!」我在心裡笑道,隨後對她說:「妳真是一個超級小英迷,倘能加入小英粉絲團,日子會過得快樂些。」

「我不行,」她說:「我走不動,參加不了活動,也不會電腦,甚麼都不會。我能做的就是養一隻小豬,叫阿孫拿去交,表達一點心意而已。不過,我的確喜歡蔡英文。她的智慧、涵養與學養都是第一流,讓台灣人感到驕傲。她在總統辯論賽的表現,一點都不輸另外那兩個男的。」

「妳看了總統候選人的辯論轉播?」我問。

「看了,兩場都看。」她說:「我下午看現場直播,晚上看新聞報導。我跟妳說,蔡英文和宋楚瑜都不須看稿,就能回答;馬英九則一直低頭唸稿,氣勢差一截。」

她接著敘述蔡英文如何回答一些問題等等。我聽了,不禁對她說:「哇,不得了,妳從兩岸、外交、到民生都知曉,頭腦真是一級棒。」

媽開心地笑了。她最喜歡人家說她頭腦好,因為她從前唸彰化高女時,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好學生。

談笑間,我忽然想起全家就只她的戶籍還在雲林崙背,便問:「選舉那天,妳回崙背投票嗎?」

「當然回。」她說:「我已請人在投票前兩天,帶我搭日統客運回雲林。等妳在淡水投完票,就回崙背,陪我住幾天吧。」

「好的,沒問題。」我應著,心想老媽真不簡單,凡事都自己安排妥當。

可是兩日後,母親一早打電話給我,沮喪地說:「我昨夜沒睡好,今早起床後,感到頭暈、兩腿無力,怎麼辦?」

「那就在家休息,不要回雲林了。」

「我也這麼想。」她說:「我剛才已打電話去取消今天的行程。」

「那妳後天還回崙背投票嗎?」

「我當然想,可是沒人載我南下。妳哥哥、弟弟都忙,也得留在台北選舉。他們說,小英不差我這一票。」

我一時很為她遺憾。她都已經八十八歲了,又是超級小英迷,這次若不投下她那神聖的一票,以後會很抱憾,於是說:「那我當天一早就去排隊投票,然後接妳一起搭日統客運回崙背,好不好?」

「好,這樣最好。」她高興地說:「我們搭十點五十分的車回去,平常兩個半小時可到,選舉日就算塞點車,也應在四點以前趕到。但是妳必須今天就去買車票,因為到時可能買不到票。」

她接著告訴我如何到北門橋下的日統客運買何種車票等種種細節,我方才恍悟到她凡事都想好了,才打電話給我,真服了她!

家母於2012年正月留影於崙背,楊遠薰攝影。

選舉那天,我依約在十點以前趕到日統車站,老媽在弟弟護送下,帶著簡單的行囊抵達。她拄著一把當拐杖用的長傘,一步步地邁進候車室。

坐定後,我問她:「妳昨夜有沒睡好?」

「我看電視看到今晨三點半。」她說。

「那糟了,妳又要頭暈眼花、兩腿無力。」

「不會,我今天的情況很不錯。」她瞇眼微笑地說:「昨晚的電視真好看。蔡英文的選前之夜氣氛好熱烈,連李登輝都站出來了,非常令人感動。」

我隨即遞給她一份那天一早買的自由時報,頭版刊的正是李登輝與蔡英文相擁的照片。媽低頭端詳了許久,然後抬頭對我說:「妳看,李登輝與蔡英文看起來真像是一對父女!」

然後,她細心地把那張報紙折好,放進皮包裡,再交給我其他的報紙,要我逕自處理。

我們的巴士準時出發,但一出北門站,就遇上大塞車。然後一路走走停停,到桃園時,已將近下午兩點。

我趁母親闔眼假寐時,打電話給弟婦說:「再這樣走下去,恐怕四點以前到不了崙背。」

「哇,怎麼辦?」弟婦叫了起來:「投票所四點關門,媽會錯過投票。」

講完這電話後,我的手機每隔一陣子就響一次。家人紛紛打電話來問:「妳們到哪裡了?過苗栗沒?過豐原沒?

事實上,巴士過中壢後,曾在高速公路上跑了一陣,然而在豐原與彰化,又都分別遇上塞車。出彰化時,已是三點十分,巴士還得停北斗,才會進入雲林縣。

這時,侄兒打電話來,說:「姑姑,妳們到崙背後,不要回家拿選舉通知單,會來不及。妳現在告訴我阿嬤的身分證字號,我從網路幫她查她的投票所、選冊頁數與投票人號碼。」

這時,一路看似闔眼休息的媽媽一語不發地打開皮包,遞給我她的身分證,想來她並沒睡著。我唸著她的字號給侄兒。不一會兒,侄兒回說:「查到了,她的投票所在崙背國小。妳快拿筆記下她的投票人號碼。」

隨後,我對媽說:「等我們到崙背,就叫部計程車,直接送妳到崙背國小投票。」

「鄉下地方,車站旁不見得有計程車。」媽回答。

「我也到崙背,」這時,前座的一位女士忽然回頭對我們說:「我有熟識的計程車司機,可打電話叫他到車站接妳們。」

「啊,真多謝,」我說:「可是妳不也要趕著去投票?」

「我在台北已經投完票。」她說「等車過西螺,我就打電話叫車。」

西螺是休息站,司機得讓乘客下車方便。這時已是下午三點半,但聽司機拉開嗓門大聲問:「有沒有人要上廁所?」

車內一片寂寂。接著,司機說:「如果沒有的話,要開車喔。」然後,他掉頭對我說:「下一站是二崙,接下來就是崙背。」

三點四十五分,巴士抵達。下車時,我對司機說:「謝謝你,先生,我看得出你也開得心急。」

「妳看得出來?」他笑道:「妳們崙背的還趕得及,住四湖的就投不票了。」

下巴士後,等不到兩分鐘,那位女士幫我們叫的計程車就駛過來,載我們到崙背國小。我請司機在門口等一等,待會兒再送我們回家。

然後,我攙著母親步入學校。投票所設在學校內的第二排教室內,須繞過前庭,再穿過第一排教室,這對行動不便的媽真是 一大挑戰。但見她集中全部精神,非常努力地挪動兩腿,最後總算在四點差兩分抵達投票所。這時的媽停住腳、喘口氣,露出一個非常快樂得意的笑容。

我站在教室外面等候,見媽先要人家拿張椅子給她坐,再歇歇息、喘喘氣,然後慢條斯理地打開皮包,掏出身份證和印章,遞給選務人員,最後才慢慢地走向投票櫃,投下她寶貴神聖的一票。

當她步出教室時,臉上帶著一抹滿足又快樂的笑容,令人難忘。連載我們回家的計程車司機都對她說:「阿嬤,妳這麼努力地回來投票,足感心,祝您健康!」

進了家門,母親直呼她得上床休息,我則外出買便當。約二十餘分鐘後,我回到家,對門的老鄰居阿月已候在門前,劈口就說:「快叫妳媽看電視,已經開票了,她選的人領先。」隨後離去。

我和媽因此邊看電視,邊吃晚飯。晚餐吃到一半,小英的票開始落後,此後的情勢一直沒有好轉。正憂心中,媽突然放下筷子,說:「我吃飽了,得回房躺一躺,這些東西就讓妳收吧。」

她的房間就在客廳的隔壁,房門開著,兩邊的聲音都聽得到。我繼續看開票,心情越來越凝重。

不知從何時起,媽開始咳嗽,而且越來越頻繁。我的心都繫在選情上,沒去理會她。直到她走到我面前,對我說:「我咳得難過,妳得陪我去看醫生。」

「還在開票呢,等一會兒再去,好嗎?」我實在不想離開電視機。

「不行,再等下去,診所的門都要關了。」她失去耐性,語帶不悅地道。

我拿她沒轍,只好起身穿鞋,陪她出門。

醫生的診所離我家很近,走路五分鐘就到。但醫生在用餐,我們得坐在候診的椅子等候。此時的媽一語不發,好似也不那麼咳了。

媽看完病,已近晚上八點。回到家,總統大選的結果大致已定。媽說了聲:「我不看電視了。」便逕自回房。

我亦意態闌珊,興致索然,因此早早關了電視,熄了燈,上床睡覺。

那是一個心情異常沉重的夜晚,感覺像墜入茫茫大海,心中有著莫名的恐慌、憂慮與失落,然後在海中隨波載浮載沉,無邊無際。選前,到處人聲沸揚,氣氛非常嗨,令人充滿希望;如今氛圍由沸點降至冰點,四周涼颼颼,實在很難適應。

就這樣,懷著一顆沉甸甸的心,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隔天起床,發現太陽仍然升起,陽光依舊燦爛,街上的汽車聲隆隆,機車與行人依然忙碌穿梭,一切如常,世界並沒有因昨天的選舉結果而有所改變。

快過年了,媽要我幫忙清理老屋,也要我拿棉被拿到陽台去曬。我們靜靜地忙著,不談選舉,也沒開電視。

第二天,下了一整天雨。我們靜靜地在家做些雜事,看些書報,就是沒開電視。

第三天,冬陽重又探出頭來,金黃的光線撒落一地。媽說:「這時節,田裡的油菜花正開,黃燦燦地一大片,十分美麗。妳去叫部計程車,載我們去拍照。」

崙背的油菜花田,楊遠薰攝影

我有點詫異。因為最近這兩年,我每次拿起照相機,要幫她拍照,她都閃著臉,迭迭地說:「老了,不好看,不要照。」難得她今天主動提出要外出拍照,我因此打電話給那天為我們服務的司機。

那位先生很熱忱,不久就開車過來,還說:「這時節,油菜花多著很。我們隨意走走,看哪片花田漂亮,就停下來,讓妳們拍照,好嗎?」

我們連聲說好。就這樣,車往鄉間開去。

南台灣的晴空一片蔚藍,不帶一絲雲彩。冬季的田野種著許多青菜,一望無際。蒼穹下,一畦畦的高麗菜、大陸妹、蒜苗、蕃茄…等等整齊排列,綠意盎然,令人看了心曠神怡。

不久,我們就抵達一大片油菜花田前。司機把車停在油菜花田邊,讓我們下車拍照。此時,黃澄澄的菜花如稻禾般,隨風作波浪狀地起伏,景致美如畫。

邁出車門的母親四周張望一陣子後,便舉足欲往油菜花田的當中走去。我怕她跌倒,連忙過去攙扶。司機見狀,好意地說:「妳把相機給我,我幫妳們拍照。」

他動作敏捷,迅速按幾下快門,便大功告成。我隨後幫母親拍幾張個人照。照片中的她戴著圓呢帽,圍著暗紅格子的圍巾,站在璀燦的油菜花田當中,展露自信又幸福的笑容。那神情可任人怎麼想不到她兩天前還咳得必須立刻去看醫生呢。  

2012年正月,作者與母親合影於崙背

無論如何,留下美好的紀錄後,我們回到車內,讓善體人意的司機載我們四處兜風,同時欣賞久違的嘉南平原生生不息的田園風光。

玩了一陣子,回到家裡,媽又累得必須立刻休息。她半躺在客廳的座椅,閉目養神。我到廚房沏了一壺茶,又抓了些糕點,回到客廳,卻見媽已拿著電視搖控器,在看新聞。

她一連換了好幾台,然後「啪」地一聲關掉,嘆道:「唉,沒小英的新聞,電視都不好看。」

「成敗論英雄,」我說:「人家現在都在播報勝利一方的消息,哪會有輸者的新聞?」

「這就是問題。」媽說:「我們這種老人最沒用,甚麼事都無法做,只能在家看電視,偏偏台灣的電視又常常很不好看。」

「妳怎麼界定電視好不好看?」我好奇地問。

「好看的節目就是讓人看了歡喜、窩心,覺得台灣有希望。」媽說:「不好看的節目就是盡讓那些說謊作假的人在那裏說些損人自大的話,毫無是非對錯,讓人越聽越生氣,不如不看。」

哇,媽沒唸過大眾傳播學,卻三言兩語道出箇中要脈,我真該給她拍拍手。正如此想著,且聽她又說:

「我喜歡小英。因為她堅強、勇敢、不畏強勢,又有智慧與學識,正是我年輕時的憧憬。可是我們那年代,女人沒地位、沒機會。現在總算看到台灣女性有出頭的機會,覺得很高興。可是她還是選輸了,我真鬱卒。」

「小英有實力,」我安慰媽說:「相信她不久又會帶著民進站起來,繼續出現在電視新聞中,讓妳感到台灣有希望。」

「這樣就好。」她低語道,接著闔眼假寐。但不久,她又睜開眼,對我說:「有妳在,陪著談心,真好。我原本不想出門,但妳難得回來,天氣又這麼好,就覺得該帶妳到外頭走看。妳看,我們台灣很不錯,對不對?」

「對,台灣很富庶、很美麗。」我說:「妳趕快休息。等一覺醒來,或許又能在電視上看到小英。」

她牽動一下嘴角,微微笑了笑,再度閉目養神。我輕輕幫她加了件薄毯,心想:媽真是個超級小英迷!(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