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15日 星期六

輾轉紅娘的故事(上)

嘉南平原的金黃稻穗

輾轉紅娘的故事()

By 楊遠薰

這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一些細節已遺忘,自己當時也懵懂,但人生的一些奇妙機緣就往往出於偶然的際遇。事後回想,頗覺不可思議,但即使想對造就者說聲謝,也無從謝起,僅僅感到絲絲的惆悵與懷念。

1 插曲

大三升大四的那年暑假,我在台北實習,直到開學前幾天,才回雲林崙背的家,陪媽媽住幾日。

這日上午,天氣溫熱,空氣中帶著幾分慵懶,連家裡的老花貓都縮在屋內一角打盹。我在客廳翻閱報紙,忽聽一陣談話聲夾著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我抬頭一看,見媽媽陪著久違的親家母正走進客廳,因此起身,朝親家母欠身微笑道:「親姆婆,您好。」

這位親家母是我已故屘姑的婆婆,年約六十餘歲,身材高大,微略發福,說話聲音宏亮,中氣十足。她住在嘉義溪口,這日為何而來?我不清楚。但她的到來,確實劃破一屋子的寂靜,連縮在屋角打盹的花貓都迸地一聲躍身跑了。

原本邊走邊講話的親家母這時倏然在我面前站住,定定地打量我幾秒鐘後,說:「啊,這不就是阿婉嗎?甚麼時候長成漂亮的小姐了?現在幾歲了?在哪兒念書?」

「她唸政大,再一年就大學畢業了。」媽媽代我回答。我媽口齒清晰,聲音清脆,向來就是我們家的發言人。

親家母也是個能言善道的人,論事有枝有葉,與我媽在一起,簡直話語一籮筐。此時但見她遞給我媽一些她帶來的土產,我媽忙不迭地說些道謝話,同時回頭吩咐我說:「快給親姆婆倒杯茶。」

我於是收拾報紙,走到廚房,沏了一壺茶,端給她倆,再奉上一點糕餅,便退出客廳。

此時大約上午十一時許,我心想親家母遠從嘉義來,至少得轉兩趟車,一定會留下來吃午餐。午餐在南台灣是一天的主餐,得有個葷食。我於是打開冰箱,看看裡面有甚麼食材?倘若缺甚麼,我家就住在街上,出去買也來得及。如此想著,便開始張羅午餐。

我之所以會做飯菜,主要是我媽太不愛下廚房。我媽是鎮上少數受過日本高女與師範教育的知識女性,向來都做外面的事如接待客人、洽談商務、在教會司琴、教日語、出席親朋間各種活動…等等。她長得體面,口才一流,也擅女紅,就是遠庖廚。

我父親開工廠,家裡一直有幫忙的歐巴桑,三餐不愁,但是歐巴桑煮的東西湯湯水水,沒啥味道。我唸初二時,在學校的家事烹飪課學會包餃子,覺得十分美味,回家後如法炮製,竟獲得全家讚賞。以後每逢在外面學到或吃到好吃的,回家後就試試看,倒也做得有幾分模樣,並且得到家人的捧場,以後就樂此不疲。

上大學後,我與一些僑生同住在學校的宿舍。唸到大三,有同學搬到校外,與人合租公寓,裡面間小廚房。我們後來若嘴饞,就借用她們的小廚房煮東西,打牙祭。猶記不久前,我們還合煮一鍋紅燒肉,吃得口齒留香。

想到此,我就到市場買了一大塊五花肉,加上一尾魚,回家後就開始燉啊煎地,然後弄個湯,炒盤青菜,就請媽和親家母上桌。

餐桌上,我媽一邊幫親家母夾菜,一邊說:「親姆啊,免客氣,家裡沒甚麼好東西,囝子人隨便煮,請妳將就將就。」

「哪裡,」親家母回道:「剛才在客廳,就已經聞到陣陣香味。這紅燒肉真好吃。阿婉年紀輕,竟也會料理,真不簡單。」

「是親家母嘸敢嫌啦。」我媽說。

她倆的客套話真多,你一言我一語,著實沒讓我有插嘴的餘地。我笑笑地陪她們吃完一餐飯,又切個水果,讓她倆回客廳繼續聊。

然後,我清理碗盤,收拾一下廚房,就到另一個房間看書報。

過了好一會兒,親家母要回嘉義了。她走到我面前,再度凝視我幾秒鐘後,說:「阿婉,妳這麼乖,我要給妳找一個很好很好的對象。」

我一時愣住,不知該如如回答。幸好媽及時接口道:「親姆婆是個成就過好幾樁婚事的大媒人,我們就請她幫我們留意些吧。」

「我們鄉下人講話直白,不會兜圈子。」親家母說:「阿婉,妳是個好女孩,天公會保庇妳,讓妳有一個好婆家。」

「謝謝親姆婆。」我笑道。

她隨後轉身離去,獨自到車站搭客運回家。記憶裡,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親家母。

她走後,媽媽就坐回縫衣機前,繼續為我縫製衣裳。我媽喜歡看著時裝雜誌(當時稱Book) 的說明,裁剪時尚的衣服。她每次都趁我回家、能夠隨時試穿時,趕緊為我縫製兩件新衣。我則幫她做些廚房的雜事,算是互助。

兩天後,我拎著一支塞滿衣物的大皮箱北上,繼續追尋我的青春夢。嘉義親家母的來訪於我只是生活的一個插曲,如微風掠過。沒想到這個插曲還有後續,而這後續又與一段有著複雜家庭關係的前緣有關,讓人不得不嘆道:這人生的際遇實在太奇妙!

崙背的稻禾與花生

2前緣

我其實還有幾位年長的姑媽,住在台中海線一帶,但不常往來,也不知她們的親家何在。屘姑是我父親的同父異母妹妹,為何與我們的關係特別親,連她的婆婆在她逝後都還在我家走動?這還得從我祖父說起。

我阿公是台中梧棲人,生於晚清,中過秀才,但不久一紙馬關條約就斷了他的科舉仕途路。進入日治時代,他學到一些現代企業觀念,乃向銀行貸款,到雲林縣買土地,再定期收佃租,藉以償貸並維持他在台中吟詩作賦的生活。

阿公晚年納妾。年輕的妾為他生下一女二男,卻在他一過世就神祕失蹤,留下三個八至十二歲的孩子。我的祖母是個心地善良的舊式女子,自動照顧三個孩子,與他們一起住在阿公留下的深宅大院裡。

其時已進入中華民國的年代。自南京來台的國民政府在進行慘絕人寰的二二八大屠殺後,緊接著實施強徵地主土地的土地政策。其時在崙背幫阿公處理租佃事務的叔叔考上台灣大學,急欲北上,甫從日本回台的父親就帶著新婚的妻子到崙背接班。

國府的土地政策分「三七五減租」與「耕者有其田」兩階段進行,實施的細節繁冗複雜,非短期可解決。父親要交涉的對象又多,乃在崙背置屋、落籍,同時開設一家工廠,以維持祖母與我們兩邊的生活。

我的祖母纏足,行動不便;過去有婢,不諳家務;如今環境丕變,許多事務都仰賴成長中的屘姑幫忙。屘姑高中畢業後,就在家操持家務,待兩個弟弟陸續上工學院與醫學院,才帶著高齡的祖母住到我們家來。

因她那時已屆婚齡,父親開始為她留意婚嫁的對象。我媽比較外向,聽到鎮上的電力公司有個單身的年輕技士,工專畢業,人品不錯,也長得五官端正,就請人探聽他的家世。在獲悉對方身家清白,父親是代書,母親聰慧明理後,就安排兩個年輕人見面。

說來也是緣分,兩位年輕人見面後,情投意合,讓初次牽紅線的媽媽十分興奮。接下來,雙方家長見面。發現準親家母居然已幫人成就過好幾樁姻緣後,媽媽與她就很談得來。以後有關屘姑親事的種種,都在她倆滔滔不絕的話聲中敲定。

待要進行訂婚與結婚大典時,祖母就得代表女方家長出場。我的祖母著三寸金蓮,走路巍巍顛顛,出門需人照顧與攙扶。此時身為家中唯一女孩的我就得負起陪伴祖母的責任,也因此幾度隨大人們到嘉義溪口的親家作客。

記憶裡,姑丈家座落在鄉村,門前有條小溪,溪畔有幾棵大樹,樹下有石塊椅凳。每當大人們在屋內談話時,我就坐在溪畔的石塊眺望風景。每回吃飯,都佳餚滿桌,親家母總忙不迭地為祖母和我夾菜,十分熱情。

屘姑婚後不久,即隨調職到外地的姑丈搬到另一鄉鎮。約在婚後的第二、三年間,她喜獲麟兒。娘家依習俗去送禮,發現她面帶病容。屘姑說她幾度去看醫生,都檢查不出病狀,但手腳漸感無力。

後來,屘姑無法操作家事,姑丈只得送她與孩子回嘉義溪口,讓他的母親幫忙照顧。親家母向來手腳俐落,做事勤快,眼見媳婦整天傭慵懶懶,便心生怨言,時常說一些如「千金小姐、嬌生慣養、得到的是要人伺候的公主病…」之類的話。屘姑受不了,打電話回家哭訴。

我媽隨後要我陪她搭車到溪口的親家,探望屘姑。去後發現屘姑確實全身無力,連起床都困難,當下與親家商量,將孩子留給夫家,然後叫部車,帶屘姑回崙背養病。

其時,在彰化基督教醫院擔任內科醫師的堂姊夫建議父親帶屘姑到彰基做檢查,並讓醫術高明的蘭醫師看病。後來診斷的結果,很像是屘姑罹患罕見的肌肉萎縮症,無藥可醫,只有回家休養。

數個月後,屘姑在我家病逝。親家母自溪口趕來,一再解釋說她確實不知道屘姑如此病重,因為當地的醫生都查不出症狀。我媽安慰她說,大家都已盡了力,只能說屘姑沒福氣,請親家母不要自責。

此後每隔一段時期,親家母就帶些土產,獨自搭客運到我家造訪,我媽也都親切款待她。此次她來,父親在崙背的工廠已關閉,亦已到外阜與朋友合作新生意,家裡已無代勞的歐巴桑,僅由我做些簡單的飯菜招待她,相信聰明的她亦察覺氣氛不一樣。

我們那時確實已在討論要離開崙背。我們不是當地人,父母為了處理祖父投資的土地,在那小鎮奮鬥二十餘年,日子過得十分辛苦。我媽尤其時常自憐,覺得她的青春、才華與夢想全都葬送在那個小地方,非常不值得。

我在鄉下出生,迷糊地長大,在小鎮的街上有幾個一起長大的同學,日子過得還算快樂。但是我即將大學畢業,必須面對就業的問題。我若回崙背,惟一的工作機會就是到國中教書。偏偏我非常不喜歡中學那種天天穿無色制服、過讀書與考試的枯燥生活。我但願留在台北,追尋彩色的天空。

就這樣,在一個微風吹拂的早晨,母親幫我拎行李,送我到車站。我在踏上客運車前,轉身對媽說:「我在台北等妳。」然後朝她揮揮手,就走了。崙背於我究竟是故鄉?或是人生列車中停留過的一個驛站?我也不清楚。(待續)


 



 

輾轉紅娘的故事(下)

 

崙背的田間景象

輾轉紅娘的故事()

By 楊遠薰

3 後續

大學畢業,我在一家黨營文化公司擔任助理編輯。有一天,接到母親的電話,要我當晚到國父紀念館附近,拜訪一位不曾聽聞的親戚。她解釋說,這人是嘉義親家母的女婿,位居要職,可能會給我一份很好的工作。

我有點躊躇,因為這個親家母實在很好心。約在半年前,她要我媽打電話給我,叫我某日某時到某餐廳,與某人見個面。對方是嘉義某鎮的一位年輕醫師,條件很不錯,可惜兩人無緣分。

「不知這回親家母又要給我甚麼好差事?」我心中如此想著,便回道:「我已經有工作了,不需要新工作。」

「妳就去一趟吧,」我媽說:「親家母疼妳、妳姑且珍惜她對妳的這份情。

七十年代,國父紀念館與聯合報間是一片四層樓的公寓房子,入夜後顯得黝暗。我按了門鈴,親家母的女兒,也就是屘姑丈的妹妹,前來應門。我喚她「阿姑」,兩人雖是初次見面,感覺卻如舊識。

她的先生陳秘書不久出來接見我。陳秘書有股台灣南部人特有的樸實與認真的氣息。他來自嘉義農家,自幼勤奮好學,師範學校畢業後,教了幾年書,因緣際會成為一位台籍中央部會首長的機要秘書。

那天晚上,他問了我幾個問題後說,部長室目前有個缺,請我準備一份履歷表,兩天後到他的辦公室見他。

會面那天,他帶我去見部長與主任秘書。然後他說,公家機構用人,有特定的程序與人事查核,需要一點時間,待有了消息,就與我聯絡。我則為難他表示,我現在的上司待我不錯,很難啟齒說要辭職。陳秘書回答:「這沒問題,我們辦公室照會他一聲就行。」

就這樣,在無意料的情況下,兩星期後,我成為行政院長蔣經國屬下一級主管辦公室裡的機要人員。剛進去時,我是約聘研究員,不久因為通過新聞行政高考,成為中華民國六職等的公務員。

機要人員是首長身邊的幕僚,我的工作就是幫忙打點部長身邊的大小事務。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這是一門很好的官場入門學。我們既要親切有禮,也要含蓄收斂;要多用眼睛看、腦子想,同時也要懂得分辨甚麼能講、甚麼不能講。

接待部長的賓客是我的工作之一。若是外賓,在獲得到部長室外兩名自軍中退役的工友的通報後,我出去將客人帶至我辦公室旁的一間小會客室,寒暄兩句,請工友送上蓋碗茶,再讓客人靜靜地等候,然後回報陳秘書。

若是經常得向部長當面呈報的業務主管或經手秘書,就讓他們進入我們的辦公室等候,再做機動性的安排。這些主管或文官大都是長我一輩的政大學長,通常帶著厚厚的卷宗,坐在我面前的空位,在等待部長接見的當兒,與我親切地聊天。

這些長官閱歷豐富,學貫中西,能分享的故事與見解很多。但他們談古論今,就是絕口不提卷宗內那些有許多爭議且會影響各方權益甚鉅的案件。這種談話的方式與內容於我亦算是一門無形的官場文化學。

我的另一項工作是坐鎮辦公室。每天都有許多人打電話要聯絡部長,辦公室裡需有人接應,我也因此不能到處走動。我若需要甚麼,打個電話,就有人專程送來。在這情況下,我沒甚麼機會接觸部內業務單位的其他同仁。

然而有一天,我讀到一則人事處的簽呈,說為增進同仁的英語會話能力,部裡將聘一位美籍教師,每週到部授課一小時,時間為下午四至五時,地點就在部內的會議室。

我趕緊把握機會,以須接待外賓為由,請求去上課。後來得到陳秘書放行,我此後乃能每週與部內的年輕同事相聚一次。

這是一門輕鬆愉快的英語會話課程。老師是美國來台學華語的年輕女性,上課氣氛活潑。十五、六名學生則大都是業務單位招募的專業技術人員,年紀約三十上下,少數已婚,大都未婚。班上只有三名女生,除我之外,另外兩位分別是台大醫事技術系畢業的小劉和在美國獲得勞資關係碩士學位的雲姊。

我們三位女生上課都坐在一起。待大家熟識後,那些男生就開始邀請我們週末一起去爬山或露營…等等,眾人相處融融。

有一天上完課,雲姊對我說,她有個小她兩歲的表弟,在美國已通過博士資格考試,現正回台探親。不知我這兩天能否抽個空,陪她去看她表弟,一起喝杯咖啡?

就這樣的機緣,我認識了阿加。他說他十五歲離開台灣,如今首次回台,許多路都不太認得了。

我問他熟悉哪些地方?他說他在泰順街出生長大,小學唸古亭國小,祖母和叔叔住在溫州街,外婆和舅舅住在新生南路三段,童年就在這走路十分鐘都可到達的地方度過。唸中學後,他騎腳踏車上學,足跡就擴及萬華與城中區一帶。此外,他父親的老家在木柵,也還有姑媽住那裏,所以他有時會陪祖母到姑媽家作客。

「就這樣?」我好奇地問:「你去過台灣南部嗎?

「去過,」他很認真地回答:「初三畢業旅行時,老師帶我們搭遊覽車到彰化八卦山看大佛。」

「那你有沒有去過桃園、新竹、台中或台南、高雄?」我又問。

「那些都是下港。」他說:「我下港就只去彰化八卦山。」

我忍不住想笑,心想:「這樣就算認識台灣?」但不便給對方難堪,就說:「我知道的地方比你多一點,可以帶你四處去走走。」

他於是每天等我下班。然後,我們一起到台北近郊的幾個風景區玩玩,有時也到市區的餐廳吃飯。十天後,他回美國。不久,我就收到他寄來的感謝信。接下來,每星期都會固定收到他寄來的厚厚的信函。

這些定時送達的信箋與信封上工整的字跡終於引起我父親的注意。他開始問起阿加的情形,然後看著信封上的發信地址寫著Manhattan, Kansas,就說他要寫信給我叔叔,請他查查該地是否真有其人?

我的叔叔住在堪薩斯城 (Kansas City),很快地回了一封長信。他說曼哈坦(Manhattan) 是堪薩斯州立大學的所在地,距他所住的堪薩斯城約兩小時的車程。阿加是堪薩斯州大數學系許教授的兒子,而他與許教授是台大的老同事。當年他在農推系當助教時,許教授是數學系的正教授,如今兩家都參加堪薩斯台灣同鄉會,有時會碰面,…。

叔叔的信讓父親安心不少。父親年輕時在日本讀法律,回台後從商,個性嚴謹,對台灣商界、政界與醫界人士的操守時有批評,惟對學者十分尊敬。他此時明白表示,若我結婚的對象是學界人士,以後的生活將較單純穩定,也較令他放心。

我爸爸畢竟只是關心,我的叔叔則更具行動力。叔叔沒多久就再度來信說,他委託在堪薩斯州大攻讀生化博士的姪女婿菊雄去打聽阿加的人品,得到的回報如何如何,包括阿加曾在暑期哪家公司打工…等等。

接下來,他的另封信說,他已在上周末邀請許教授全家到他家吃飯,大家暢談甚歡。又過兩星期,他來信說,他們全家昨天接受許教授的邀請,到曼哈坦的許家作客,非常愉快。更誇張的是他在下封信裡竟說,他只有兩兒子,沒有女兒,若我嫁到美國,他的家就是我的娘家。

我看了那些信,都啞然失笑,真想寫信對叔叔說:「拜託拜託,請你不要那麼積極,好不好?八字都還沒一撇呢!」

無論如何,我與阿加持續通信,兩人的感情穩定成長。一年後,他再度回台,依然每天等我下班。有一天,我請他早點到我的辦公室,安排他去見部長。

部長在接見他約二十分鐘後,讓阿加離去,然後踱步到我的辦公桌前,對我說:「這個人好,穩重、實在、不浮誇、值得信賴。」

後來,部長見了我,重複類似的話外,還加了一句:「你們若要結婚,我來證婚。」

一個月後,部長果真當了我與阿加的證婚人。我們在台北結婚不久,我即開始辦出國手續。我爸媽對這樁婚事甚感欣慰,但母親對我的即將出國非常不捨。她時常唸著:算命仙說,這女孩一旦出國,就不會再回來。」說著說著,有時還會哽咽。

我無法預測自己的未來,但是覺得人生就是一條不斷向前行的路,無論前頭是風雨或彩虹,我都繼續向前。然後在1977年四月,我在松山機場揮別親人,飛向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作者()與阿加在1977年的訂婚照

4 迴轉

歲月似水流,世事如浮雲。出國多年後,我每次返台探親,都有滄海變桑田的感受。變化有時代表進步,有時象徵別離。

母親自搬到台北後,在某一機構教日語,學生很多,興旺的人氣讓她很有成就感,也看來較從前快樂許多。只是她越來越少提崙背。偶而我問起一些舊識,她都淡淡地回答:「走了。」

八十年代,我曾嘗試聯絡陳秘書,但發現他的電話已中斷。經過輾轉打聽,獲悉他與其兄合夥開設一家頗具規模的工廠,不幸倒閉,已離職並搬離原來的住處,不知去向。

面對諸多變化,有喜悅,也有感傷,但更多的是一種難言的微妙的情緒。漸漸地,我學會放開,有緣的且珍惜,無緣的由它去。然後在不知不覺中,往事漸行漸遠,崙背於我時常猶如遙遠的夢境。

時光繼續無情地流逝。不久前,我有一天在家煮一鍋紅燒肉。就在熱氣騰騰的氤氳中,猛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在崙背的家裡做這道菜,款待來自嘉義溪口的親家母…,頓時胸口感到一陣炙熱。

我隨後坐下來歇息,努力追憶親家母那張質樸的臉與當日的情景,清楚地記起她臨離去前,拉著我的手,認真地對我說,她要為我找一個好婆家。

她果然實踐了她的諾言。我仔細地回想,當年若不是她的牽引,我不會認識陳秘書,不會進中央政府工作,更無從認識雲姊與阿加。啊,她正是我與阿加的輾轉紅娘,但我卻不曾也無緣對她說些謝謝。

曾有很長的時期,我很少思念過往,因為覺得過去的不會再回來。但是這日,我非常認真地回想一切與親家母有關的過去。就在這種追憶中,崙背的街景、嘉南平原的田野、青翠的秧田、金黃交頭的稻穗、冬季鮮黃璨麗的油菜花田…,竟一一清晰地回到我眼前。

啊,誰說往事如雲煙,夢過了無痕?事實上,那曾經是生命裡有過的片段、走過的足跡且具有意義的,有一天還是會迴轉般地回到心頭,縈縈繞繞。

我但願能將這個美麗的故事寫在心坎,作為我對親家母的由衷感激與對雲嘉平原的緜緜思念。(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