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2日 星期五

風雲際會的歲月(1)

 


風雲際會的歲月(1)

楊遠薰

新冠肺炎蔓延的冬日,朝陽躍上天邊之際,她坐在靠椅上,習慣性地邊啜咖啡,邊滑手機,瀏覽一下當日的新聞。猛地,她看到一則台獨運動老將去世的消息,心頭一驚,連忙繼續閱讀下去。

啊,沒錯,是他,Tom,享壽81歲,走了,意味著那個時代的凋零。瞬間,她的心頭湧起無限感傷,怔怔地注視著新聞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看來很老,老得她幾乎認不出;但仔細端詳,又發現昔日熟悉的五官與神情依在。啊,遙想當年,他曾是多麼地帥氣瀟灑又意興風發啊!

那已是將近四十年前的往事,她與他同在紐約的一家報社共事。那其實是她人生一段十分迷惘的歲月,但在那家報社工作的經歷卻開啟了她的心智,讓她看到一群熱血青年如何為台灣前途無私地奉獻、卻又為路線不同而起爭執的畫面。

一時,她跌進回憶的深淵,往事一幕幕地在她眼前浮起。

1

八十年代初期,一個蟬鳴不休的夏天,她剛拿到企管碩士學位,自賓州的大學城抵達紐澤西的威鎮,投靠她的大哥。

住在大哥家的地下室時,她每天看報紙.寄發求職信,耐心地等待機會。

大哥長她十四歲,兩人過去相處的機會並不多。因為大哥小學畢業後,即離家到台南讀台南一中,然後到台北唸台灣大學,接著服兵役、出國留學。對她來說,他像家裡的客人。但爸媽時常提起他,要弟妹們多學他,好好讀書,所以她一直很敬重大哥。

她上有二兄二姊。二哥大學畢業後,就隨父親經商;兩個姐姐都在學校教書。當年要當老師並不容易,得透過管道送紅包。父親那時總是說,給她倆買個鐵飯碗,算是當嫁妝。

身為老么的她比較幸運,大學畢業後想到美國留學,老爸也答應了,就送給她一份比兩個姐姐的還要多許多的「嫁妝」,讓她到美國圓夢。

既到美國,自然得去找她在紐澤西當教授的大哥。那是一個晴空萬里的夏末清晨,大哥到紐沃克(Newark) 機場接她,然後帶她到他家。休息一天後,大哥、大嫂和她坐在起居室裡話家常,大哥問她可有計劃?

她說她已拿到賓州州立大學的入學許可,準備去讀西洋美術史。因為她大學時唸歷史系,課餘時參加美術社,對西洋繪畫很感興趣。

這時,她瞥見大哥與大嫂互看一眼。然後,大哥說,唸美術史固然很好,但就怕以後找事難。如果務實,最好去讀電腦,要不就去唸會計。

她把這些話記在心裡,自第一學期開始,就去旁修會計系的課。一年後,她轉入商學研究所,繼續補修大學本部的會計學分,如此讀了三年,才拿到企管碩士的學位。

但有了學位,缺乏實務的經驗,看來謀職也不那麼容易。住在大哥家,她發覺大哥和大嫂都很忙。大哥在北紐澤西一所私立大學教物理,同時兼任一個台灣人組織的職務,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到家。

擁有數學碩士的大嫂任職一家保險公司,每天除了上班、帶兩個讀小學的侄兒忙進忙出外,還得準備考試。她說,要當精算師,得通過十門試。她每年考兩科,每考過一科,薪水就加一級,目前已通過六科。待十門都考過,她拿的薪水會比物理教授還要多。

既然吃人家閒飯,見他們家一團亂,她就動手幫忙收拾,也替他們做點飯菜。有一天,大哥對她說,他有幾個朋友合辦了一家報社,正缺人手,不知她可有意願幫忙?報社在紐約,但發行人住這附近。若談得成,她可搭發行人夫婦的車到紐約上班。

她因自小喜愛閱讀,平時也愛偷偷寫點風花雪月的東西,心想若有機會到報社服務,何嘗不是一樁美事?於是隨大哥到發行人家面試。

發行人章教授是一位財經學者,與太太雲姊都是大哥多年的好友。夫妻倆都長得斯文端莊,笑容可掬,對她很友善。他們開誠布公地向她說明報社的情況與工作的性質。

聽起來,這是一份宗旨在宣揚台灣理念的政論性報紙,工作範圍包羅萬象,但報社會給她會計的職銜;待遇微薄,但勉強夠維持基本的生活。

回家後,她想了想,決定前往,兩天後就獲得了她在美國的第一份工作。爾後,她開始天天搭章教授夫婦的車到報社上班。

那家報社座落在紐約市郊一處寧靜的工業區,外觀樸素,看來有點像倉庫。裡面沒有特別的裝潢,但辦公室、會議室、廚房、盥洗室和雜物堆置室等,該有皆有。

上班的第一天,雲姊帶她去見總編輯。進辦公室時,他正伏案寫稿。見她們進來,他抬頭,揮手做了一個歡迎的姿勢,隨後往椅背一靠,朝她門微笑。

 那是一個年近中年的男子,戴著眼鏡,五官端正,唇上留著兩撮克拉克蓋博式的短髭,有幾分像台灣話說的「漂泊的黑狗仔兄」。

「嗨,Tom,」雲姊對他說:「這是咱新來的同事。」接著望她一眼,由她作自我介紹。

「嗨,」她說:「我是李珍妮,叫我Jane 就好,以後請多指教。」雖僅短短三句話,她卻講得怯怯懦懦,自己也不滿意。

不料他聽後,哈哈大笑,道:「這是第一次吧 ?妳是不是第一次講這名字?沒關係,以後每天早晚對著鏡子各練習十次,一個星期後就會習慣。」

身旁的雲姊也跟著咧嘴笑。原來這家報社因為性質特殊,除了發行人和總編輯亮真姓名外,其餘的人為避免被國民黨的特務列入黑名單,以後回不了台灣,皆使用假名。

其時,因為《Love Story》的電影很叫座,女主角Jennifer的名字很討喜。她乃將Jennifer縮短為Jane,加上一個很平凡的「李」姓,就以「Jane Lee」的新身分出現。熟料第一次說出口,就被對方識出是菜鳥,讓她不好意思。

見她泛紅了臉,Tom起身,走到她面前,與她握手,說:「Welcome to the board!」接著道:「我來介紹我太太跟妳認識。」

說著,他探身朝外喊了聲:「Yuki,進來一下。」

沒多久,他太太進來了,笑臉盈盈地與他肩併肩地站著。

「啊,真是好看的一對!」她心裡想。

Yuki 長得明眸皓齒,頭髮短而蓬鬆,一張瓜子臉帶種說不出的嫵媚與特殊的韻味。兩人身材適中,都穿著襯衫和牛仔褲,顯得腿長外,還有一股不在乎的洒脫與帥氣。

這是她對Tom Yuki的最初印象。後來她常想,他倆真該趁青春尚在時,去拍一部台美人版的《雌雄大盜(Bonnie and Clyde)》。他們無須偷或搶,只要演出那種不同於一般規規矩矩台灣留學生刻板形象的叛逆與不羈,就夠令人回味。


2

到報社上班的最初三個月是一段學習與見識的過程。她有許多感動,也有不少困惑。

那時,個人電腦尚未問世,出版一份中文報紙,從寫稿、打字、編輯、排版、印刷,至折疊報紙、裝入封袋、貼郵遞標籤、送郵局投遞,樣樣都需要人工,既費時,也非常消耗人力。

由於這是一家發行政論性報紙的純民營報社,全靠理念相同的人支持,因此財力非常有限,人事也盡量精簡。固定到報社上班的通常僅八位,人人身兼數職。

章教授擔任發行人,兼任主筆。因為他還在一所大學兼任教授,一星期只到報社上班兩天,所以實際發行業務都交由太太雲姊處理。

雲姊掛名經理,兼任財務、行銷與拉廣告 。

擔任社長暨總編輯的Tom無疑是報社的靈魂人物。他與屬下的兩名編輯兼記者即馬沙與小郭,共同負責每週發行兩次的報紙內容。Tom涉入獨運甚早,能言善文,素有「台獨理論大師」之稱。他認識的人多,為人豪氣,親和力強,具有領袖的魅力,所以馬沙與小郭皆以他馬首是瞻。

打字在當時是一項非常吃重的工作。打字員每天坐在一個佈滿密密麻麻鉛字的超大型鍵盤前,一個字一個字地按著鍵,打字速度的快慢全靠打字員熟悉鍵盤上鉛字位置的程度而定。Yuki就是擔任此重責大任的打字員。在沒有其他人能操作那台傳統中文打字機的時期,她在報社的地位無人可替代。

主管總務的老劉兼跑印刷廠和郵局等外務。他是老紐約客,從事房地產管理、保險等自由業,擔任過大紐約台灣人社團聯合會的協調人,所以認識進出報社的每一個人。他對Jane說,他比她的大哥還要大幾歲,當她的大哥綽綽有餘。因此,她打從心裡信任他。

她在報社裡除了做記帳、收費、出納和支付薪資等會計工作外,還兼接電話、接受訂報、整理檔案…等各種雜務,有時像是雲姊的特別助理,有時又像是打雜的小妹。由於瑣事繁多,她每天一進報社,就默默做著手邊的事,盡量少說多聽。

報社有兩千多戶長期訂戶,散居在北美各地,每週二和週五出報。每回出報,都得將兩千多份報紙摺疊成成長方形,放入長筒狀的封袋,貼上郵遞標籤,再由老劉送到郵局寄發。如此繁多瑣雜的工作,自非區區幾個人所能承擔。幸好,他們有一個陣容堅強的義工團。

這些義工們包括她的大哥在內,各有其專業的工作,但都視報社的事為己任。每逢報社有需要,他們下班後就會來幫忙。個個能文能武,從寫文章到修水管,都有一手;而且大小事皆做,任勞任怨,不發牢騷,實在令人感動。

她與大家相處一陣子後,發現許多義工都有著類似她大哥的背景,也就是從前在台灣都是學霸,功課一級棒;六十年代到美國攻讀碩士、博士學位時,深受美國的自由主義、民權運動與學生運動的啟發,回頭看故鄉,發現台灣人長期在外來政權統治下,始終卑微地屈居二等公民,而且在不透明下的資訊下,台灣極可能被獨裁的國府政權出賣,因此正義感與使命感大發,乃共同創立一個台灣人組織,志在推翻蔣家獨裁政權,建立故鄉為民主、自由與獨立的國家。

組織成立後,據章教授說,經歷了一些過程,在美、台斷交與美麗島事件後,支持者大增。接著,林義雄家血案和陳文成命案相繼發生,大家咸感組織需要一個表達立場與啟迪民智的媒體,於是成立了這家報社,發行了這份報紙。也因此,報社的主要人事與組織有密切關聯。

其時,報社時常有訪客,大都聚在會議室開會。Tom辦公室也常有客人,大抵在一起高談闊論。老劉對她說,來開會的都是些組織的要人或台灣人社團的負責人,在Tom辦公室的則是些報社的撰稿人

無論訪客、撰稿人或義工,都有共同的特色,就是他們都對台灣展現無限關心,對政治具有高度的熱忱。只要提起國民黨政權,就各個義憤填膺,慷慨激昂;而在討論組織的策略與方向時,又百家爭鳴,各持己見。

他們當中,有人說台灣人應該學習猶太人,多與美國的政要攀交情,藉他們的聲勢向國民黨政權施壓。但也有人說,講這些話沒路用,若國民黨繼續殺咱台灣人,咱就該到第三國家找槍手,先幹掉幾個國民黨高官再說。有許多人認為台灣應走美、日路線,不僅要自由、民主,也應發展自由經濟,讓社會更繁榮。但也有人嚴厲批判美國的資本主義與社會貧富不均的現象,認為實施社會主義方是上策。

諸如此類,他們有時會高聲爭論,甚至唇槍舌劍地互嗆。

她因為在家時常聽長輩們痛批國民黨政府獨裁、腐化,所以能夠接受台灣需要改革的理念,然而對其中一些人的左派言論,則感到困惑。尤甚那時的報紙經常刊登一些充斥著階級革命、工農文學、群眾運動、唯物論、唯心論…等術語的文章,讓她都讀不下去。

一天,她見報紙又增闢一個「都市游擊教戰守冊」的專欄,讀得不知所云,內心十分納悶。

那日中午,她正好與馬沙同在廚房用午餐,便低聲問馬沙:「為什麼我們的報紙老愛刊載一些讀來像大陸那邊的文章?感覺好像在為匪宣傳。」

不料馬沙聽了,哈哈大笑,道:「我說妳啊,就是中了太多國民黨教育的毒。什麼叫『為匪宣傳』啊?全世界就只有蔣家政權才講『共匪』,此外哪有誰在說『匪』?而且,海峽對岸叫『中國』,不叫『大陸』。妳要多看多聽多學習,不要見了一些社會主義的名詞就嚇壞。」

一番話說得她不知如何回應,幸好老劉此時進來。他對馬沙說:「大家都是同事,不要為難新人。不過老實說,你們那些馬克斯之類的東西,我也看不懂、讀不下。」

幾句話結束了當天的談話。 數日後,老劉與她一起整理成堆要寄發的報紙時,對她說,因為每個人的成長環境不同,想法各異,所以組織裡早有左、右兩派不同的看法,希望她對一些話不要太在意。

「你常在外面跑,」她問老劉:「可知咱同鄉在這方面的看法如何?」

老劉說:「基本上,咱台灣人不喜歡共產主義。我們到美國,就是嚮往美國的自由、民主、富強與進步。我們希望能在這裡過更好的日子,讓孩子們受更好的教育,所以大多數都傾右。但組織裡少數左傾的人如Tom、阿源仔…等,都是很好的人,很有理想,也為組織做過很大的奉獻與犧牲,所以大家不願意說他們,只希望他們不要太過頭。過頭了,就會引起反彈。」

Jeff就公開與Tom對嗆過。」她說。

Jeff是組織的全職工作人員,常到報社幫忙。有一回,她聽JeffTom說,那些充滿社會主義的文章看來好刺眼,會讓人家以為咱是中共的傳聲筒。Tom反諷說,有些人就只會唱反共論調,腦袋除了反共外,空無一物。Jeff立刻回道,別以為嘴上掛幾句左派的術語,就自以為是進步。

「唉,」老劉嘆了口氣,說:「 Jeff本是Tom引進來的,兩人曾情同革命兄弟,後來卻為路線不同而鬧翻。Tom以前其實沒這麼左,但自從遇到加州那個自栩為革命家又無法度的傢伙後,就越來越極端。希望他不要走火入魔。」

Yuki怎不勸勸他?」她問。

「哪可能?」老劉說:「TomYuki的恩人,她尊Tom為師,樣樣都跟他走。妳難道沒聽過他們的故事?」

她搖搖頭。

這時,編輯小郭走了進來,她與老劉的談話便告一段落。(待續)



風雲際會的歲月(2)




風雲際會的歲月(2) 

楊遠薰

3

雲姊體諒報社同仁都是半義工,若每天出去買午餐,既花錢又費時,所以時常晚上在家裡煮一大鍋葷食,隔晨燙個青菜,上班時帶到報社,讓大家分享。

報社的廚房裡有個電鍋,也備一包米。每逢雲姊帶菜來,她就在午前到廚房淘米下飯,同時熱一下葷食。Yuki也常貢獻自做的小菜,放在廚房的櫃台上。中午時分,有空的人逕自去用午餐,再自行清洗,如此漸成習慣。

這日,她在廚房熱菜。Yuki路過,突然在她面前站住,望著她,說:「妳看來臉色好蒼白,怎麼啦?」

「我身體不舒服,肚子痛。」她說。

「若妳不介意,就讓我瞧瞧。」她說著,走到她身邊,問道:「哪裡痛?」

她用手指著小腹,Yuki伸手去撫摸,說:「裡面在絞動呢,是不是月事來?」

她點點頭。

Yuki說:「跟我來。妳得躺一下,休息一會兒。」說著,引她到一個小房間,示意她躺在一張長沙發上。

「有點兒涼,」Yuki又說:「我去給妳拿衣服。」

那時已是十月,秋風已起,她的風衣掛在門口的衣帽間。Yuki聰敏,很快地取了過來,輕輕往她身上一罩,裹住她的全身。她的心頭頓時流過一股暖意。

Yuki接著在她身邊坐下,要她閉上眼、伸出手,隨後順著她的手腕,來回地按撫、按撫。突然間,Yuki以大姆指用力按住她的腕穴,她痛得「唉喲!」地叫出聲來。

Yuki繼續壓住腕穴。她感覺脈搏跳動如顫抖的音符,嘣嘣嘣,嘣嘣嘣,陣陣傳入她的腦波,帶她奔向遙遠的原野。原野的盡頭是片金黃的稻田,串串成熟的稻穗在和風吹拂中,輕輕顫動、顫動。嘣嘣嘣,嘣嘣嘣,陣陣音波把她帶回童年的故鄉…。

「有沒有覺得好一點?」朦朧中,她聽見有人問著,便點點頭,然後繼續奔向夢鄉…。

隔日,她帶著一小盒蛋糕,去向Yuki致謝。她問Yuki何以這麼厲害,既會催眠,又會治病?

「哈,不瞞妳說,」Yuki開心地笑道:「我從前常看Tom的父親替人治病,自己也暗中學幾招。」

Tom的父親是醫生?」她問。

「對,他是中醫師。」Yuki說:「他的診所生意很好,每天患者大排長龍。我看妳是身子寒,需要補一補。回家後,打兩個蛋,用麻油煎,加點糖和清酒,蠻好吃的,也補身子,試試看!」

Yuki講話的口氣猶如醫師開處方。她含笑道謝,轉身離去時,聽得Yuki又喚她,於是回首。

Yuki問她是跟大哥住?還是自己住?她說自上班後,就在大哥家附近的公寓大樓租間小套房,自己住,這樣大家都方便些。

「那好,」Yuki說:「我明天帶包香腸給妳。我自己做的,很好吃喔!」

Yuki自製的香腸確實美味。她稱讚Yuki能幹,Yuki回道:「不是我自誇,我以前在一家醫療器材工廠上班時,每天都帶自製的香腸或春捲到公司賣,同事都搶著買呢。」

沒想到一樁小意外拉近了兩人的距離。Yuki通常在午前,會到後院吞雲吐霧。她若路過廚房,看到Jane,就停下來聊兩句。

有一次,JaneYuki:「怎記得打字機鍵盤上密密麻麻的鉛字位置?」

「哎呀,」Yuki嘆口氣,說:「我的腦筋並不差。我只是家裡窮,沒機會升學,否則我想我也能和你們一樣,唸女中、上大學,說不定還能唸台大或醫學院呢。」

「妳若唸醫學院,準是醫學院之花。」她望著Yuki姣美的臉孔和窈窕的身材說。

,呵,呵!那真是個美麗的夣想。」說罷,她作了一個姿態 優美的轉身,邊走邊說:「我要去看雲了。」

哈,她把吞雲吐霧說成去看雲,也真鮮。

想必是Yuki的關係,Tom此後和她接洽社務時,也會多聊幾句。

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她剛送出成堆的報紙,到廚房沖杯咖啡,見Tom坐在廚房的小桌旁閱報。

她邊沖咖啡,邊問Tom說 :「聽Yuki講,你爸爸是中醫?」     

「沒錯。」Tom抬起頭,回道:「他在阮府城,還蠻有聲名。」

提起他的父親,Tom顯然很開心,繼續說:「他雖沒有很高的學歷,但憑著自學,很多事都做得有聲有色,說來挺傳奇的。」

「願聞其詳。」她說著,拿著咖啡,在Tom對面的椅子坐下。

Tom說,他爸爸年少時幫人看管佛堂,趁機在佛堂勤讀佛經。因為頗有領悟,就對人講解佛經,結果很多人都愛聽。他後來當上住持,經常應邀到各地的佛堂講經,在南臺灣的佛教界還挺有名的。

「住持是出家人?還是世俗人?」非佛教徒的她問。

「住持的責任是管理寺廟,」Tom解釋說:「有出世的,也有入世的 。我父親沒有出家。他有不少朋友,其中一位是個跌打骨師傅,也就是我們說的練武功、幫人推拿的拳頭師傅。我父親對這方面很有興趣,就跟著他學,漸漸弄清楚人體的任督經脈,又去買幾本中醫的書,自己研讀,結果整理出一套脈絡。」

「所以他沒進醫學院,就能成為醫師?」她好奇地問。

「當年的中醫師都是師徒傳授,再經過政府舉辦的中醫師資格檢定考試及格,就可掛牌執業。」Tom說:「我爸爸很有本事,一考即過。他考過執照後,就開始懸壺濟世。」

Jane聽了,十分羨慕,覺得有些人無需花錢繳學費,就可以在社會上做得很好。而她唸了那麼多年書,充其量不過做個糊口的小差事。

「中醫是一種實踐的醫學,主要就是治病。」Tom繼續說:「我爸爸因為治好許多人的病,名聲傳出去,每天都有鄉人搭客運到台南,找他醫病。」

「中醫也是一種植根於民間與中國的文化。」他又說:「我爸爸因為擅長講佛經,會用基層的語言對病人講佛學、病理與身心保健等道理,所以患者都很喜歡他。」

Tom在陳述這些事情時,語調不疾不徐,平順如流水,十分引人入勝。

她於是對Tom說:「我想你有你父親的遺傳,都很有人際關係,喜歡對人講話,也很有說服人的本事。」

「哈,沒錯,」Tom笑道:「我們父子都愛講話。不同的是他講佛經和醫學,我講台灣獨立的理論。他救人,我救國。哈哈!」

兩人都笑了起來。午後的斜陽照亮一屋子,也照亮他神采煥發的臉。她覺得不談政治的Tom其實更可愛。

其後,匆匆又過一星期。同樣是出報後的午後,她又在廚房遇到Tom,他繼續談他父親的故事。

「妳知道嗎? 」他說:「我父親還會蓋房子 。」

「真的?」

「沒騙妳。」Tom說:「他會畫藍圖,設計建築,幫人蓋過許多間房子,還蓋過長榮女中的校舍。」

「哇,他真是多才多藝。」如此說著,她忽然想起老劉說過Tom有土木工程的博士學位,就問:「所以你讀土木工程,是幫你老爸完成心願?」

「說對也對,但也不完全對。」Tom說:「我唸高中時,很有雄心壯志。當時讀到中國的黃河年年水患,戕害無數生命,就立志要當水利工程師,以後整治中國水患,拯救生靈塗炭。」

「哇,好大的志向。」她說:「我唸高中時,只希望能考上國立大學。」

「我生來好命,所以年少輕狂。」Tom笑道:「我父親非常寵我。他沒受正規的教育,對我能考上名校,穿著令人羨慕的校服,很引以為傲。他對我表現愛的方式,就是給我很多錢。他常將一疊疊的鈔票塞進我的褲袋裡。哈,妳不知道我唸大學時多神氣!」

他神采飛揚地說下去:「當年沒有名牌跑車,我騎一部鈴木500CC的機車,穿花襯衫、喇叭褲,戴墨鏡,在府城大街小巷呼嘯來去,很拉風耶!我有很多朋友,因為每次大夥人去吃飯,都是我付錢,大家都得巴結我,挺過癮的。哈哈!」

他說得眉飛色舞,朗朗的笑聲劃破一屋的寂靜,在愉悅的空氣中迴盪。秋日的夕陽同樣照亮他的臉,也照亮窗外葉子已呈金黃的尤加利樹。啊,那光景多麼令人懷念!


4

新年過後,氣溫驟降,老天總擺出一張陰沉不定的臉,時而下雨,時而降冰雹,又時而飄起絲絲細雪,讓人難以捉摸。

雲姊說,下雪路滑,開車不易,何況她得到外埠一趟,這些日子就請她自個兒搭火車換地鐵地上下班吧。

雲姊出城,係和章教授一起到加州開組織的會員代表大會。報社裡除了他倆外,Tom和幾位主要的義工也都去了。頓時少了這些人,報社顯得冷清,人手也不足,但報紙仍得按時出刊,所以留守的幾位都自動加班。

這日,她走出報社時,外頭已一片漆黑。幸好編輯郭及時開著車過來,說要送她到市中心的火車站,她滿懷感激地上了車。

車上,小郭說:「不知明天的主席選舉會如何?」

她沒答腔。近一個月來,由於TomJeff分別代表組織的左、右兩派,角逐主席大位,雙方劍拔弩張,報社內部暗潮洶湧,頗有山雨欲來之勢。

「我相信我們會贏。」小郭說。

「你說Tom 會當選?」她問。

「不,Tom 是左的,我和妳一樣,是右的。」

她既不屬於組織,也不知自己何時被劃為右派?但仍好奇地問小郭:「你每天都和Tom、馬沙等人在一起,怎會是右的?

小郭回答:「我們只是工作在一起,想法不盡相同。」

他說,他在佛羅里達大學唸電機研究所時,逢林義雄家血案和陳文成命案相繼發生,心中異常氣憤,覺得台灣人再不採取行動,會被老K一路砍殺下去,所以一拿到碩士學位,就對父母說要到紐約吸取工作經驗,實際潛入這家報社,全職從事台灣人運動。

「我的目標在喚醒台灣民眾,爭取台灣人當家做主,進而獨立建國。」小郭說:「我對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沒太太興趣。」

他接著說,他來自一個新移民家庭,父母親在佛羅里達經營汽車旅館。家裡僱用幾個櫃台人員與清潔工,其餘就由全家人合力包辦。他在家時,工具箱不離身,因為旅館裡總有修理不完的東西。

「台灣人的天性就是認真打拼,很愛賺錢。」小郭說:「亞當史密斯的《國富論》說合法的賺錢是人類辛勤工作的動機,這理論很適合灣人。我常覺得台灣人在很多方面很像猶太人。猶太人能在美國如此成功,咱台灣人也會有希望。」

兩人談著,不知不覺到了Penn火車站。她告別小郭,走進喧嘩遼闊的車站,匆忙趕上開往紐澤西威鎮的火車。然後,坐在急駛的列車裡,她慢慢思索最近與老劉及方才與小郭的一些談話。

老劉說,組織裡有左、右不同的主張,是自然的現象。因為每個人的出身不一,自會影響他們的政治看法。譬如,阿源仔來自貧困的農家,馬沙出自無產的牧師家庭, Yuk來自勞工之家,Tom雖出身富裕,卻自小接觸基層,同情弱勢,所以他們會很自然地左傾。

那麼另一方面,她想起章教授的父親是醫生,雲姊的爸爸是教授,老劉來自商家,如今又聽到小郭的父母開汽車旅館,所以他們都會自然地偏右。這豈不印證老劉說的成長環境會影響人的思維的理論?想到此,她不禁莞爾一笑,覺得這半年的工作經歷比上一年的社會政治學還要豐富。

組織的選舉果然如小郭所料,Jeff以明顯的多數票擊敗Tom當選為主席。

Tom自加州歸來後,沉默許多,辦公室裡也較少出現那些高聲闊論的朋友們。少了慣有的談語聲,報社顯得寧靜、肅穆又帶點凝重的氣息。

紐約的正月天氣也同樣詭譎,經常飄雪,滿地泥寧,所以她繼續搭火車上下班。小郭同樣在下班時送她到火車站,兩人同樣在車上談著報社的事。

小郭說,他相信Jeff會給Tom施壓力,要他多注重讀者感受,將報紙的重心放在挑戰獨裁腐化的國民黨政府,少發表左翼的言論。

她同意小郭說的報紙必須要與讀者連結,也想起Tom談論他父親時的生動神情,因此對小郭說,報紙欲與讀者連結,就該刊登一些含有親情、愛情或故事性的文章,方能引起讀者共鳴,進而從中產生影響。

小郭說,這是個好建議,他會想想看。然而他們的討論沒有繼續,因為兩天後,雲姊又恢復開車上班,再度偕她同行。

約三個星期後,她聽到一點只言片語,心有憂戚,乃趁與老劉共事時,問他可有聽到Tom即將離去的消息?

老劉說,是有這個傳聞,但望不要屬實。然而他能理解Tom的失意,畢竟他在組織裡比Jeff資深許多。

JeffTom的氣質其實有些相似,但兩人常互唱反調。」她說。

老劉說,他倆的家庭環境都很好,也都有不太在意金錢的哥兒習性。Jeff在紐約大學讀經濟碩士時,逢美國驟然與台灣斷交。他很擔憂蔣家會因支撐不下而投降中共,導致台灣被赤化,所以加入組織,盼能做些事,扭轉台灣的乾坤。

Jeff和太太Hana當時都很年輕,與Tom一家十分接近。」老劉說:「有一次,大夥人去參加示威,Yuki被老K僱用的打手打得頭破血流,Hana一路悉心照顧,情景很令人感動。但後來兩人就因路線不同,漸行漸遠。」

「大家既為理想作這麼多犧牲,何苦為一些枝節鬧得水火不容?」她感慨地說

「就像男女關係嘛。」老劉說:「婚前愛得要死、婚後吵鬧不休,最後分道揚鑣的例子不也比比皆是?但是不要難過,這世間畢竟還有此生此世愛情永不渝的故事。」

「我們的人裡有這樣的故事嗎?」她向來愛聽故事,好奇地問。

「有。」老劉說:「我來說個故事,妳聽聽就好。」

他說,從前在南台灣,有個富家子弟,長得聰明伶俐,深得老爸歡心,口袋因此麥克麥克。少爺年少輕狂,愛流行音樂與跳舞,經常呼朋喚友,到處吃喝玩樂,也進出各種場合。

某日,在琉璃夢幻的燈光下,他遇到一位舞姿曼妙又美麗動人的女郎,大為傾倒,立刻展開猛烈的追求。那女郎本係名花,身價不貲,閱人無數,見此少爺長相英俊,且家道興旺,心想總算找到如意郎君,乃以身相許,兩人締為連理。

「聽來就像瓊瑤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她笑道。

老劉繼續說,這故事本當就此圓滿結束,怎料那少爺好高鶩遠,竟要到米國。名花無奈,只好隨之浪跡天涯。少爺本說要讀書,接著又要救國救民,始終不賺錢養家。名花為顧家計,洗淨鉛華,到處打工維生。光陰荏苒,歲月悠悠,少爺漸成歐吉桑,名花亦成歐巴桑,但奇的是兩人始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永不分離。妳說,這是不是真愛?

她想了想,問道:「你說,這故事的男女主角是不是就在我們周遭?」

「我沒說。」老劉笑了笑,眨了眨眼,轉身離去,留下一臉迷惘的她。(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