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3日 星期日

淡泊明志的李玉琛醫師(1)




淡泊明志的李玉琛醫師(1)
─全美第一位台灣人心臟科醫師的故事
楊遠薰

李玉琛醫師是在美國的第 一位台灣人心臟科專家,也是全球首位以beta blocker (交感神經阻斷劑) 成功治療心臟衰竭病人的醫師。

七十年代,他首創以beta blocker醫治充血性心臟衰竭病人,但因這種治療法與傳統的治療方式相背,故在當時不被接納。然三十年後,全美的醫學教科書在這方面皆予改寫,美國心臟協會亦公開提倡導beta blocker治療心臟衰竭病人的好處。如今,全球大多數心臟醫師皆以這種方式救治充血性心臟衰竭的病人。

1925年出生的李玉琛是台大醫科的第三屆畢業生,也是台灣人在美國行醫的拓荒者之一。他有過一些不尋常的經歷,終生秉持「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態度,其美好的醫者行徑實足以為後輩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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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琛是苗栗通霄的客家人,自小聰穎好學。他的父親是鎮上的地主暨鄉紳,十分重視子女的教育,所以在他唸南和公學校五年級時,將他轉學至日本人就讀的通霄小學校,安排他住到一位日本老師家,期許他考上新竹中學。

日治時代,桃、竹、苗三縣統稱新竹州。全州僅有一所州立中學,即新竹中學。新竹中學每年招生150名,其中100名留給日本人子弟,50名開放給台灣學生,其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

結果,李玉琛不負眾望。他在轉學至通霄小學校一年後,即以榜首的成績考進新竹中學,在鄉里轟動一時。


但當年的榜首並沒有自新竹中學畢業。因為新竹中學是五年制,李玉琛在唸完第四年後,就考上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部預科,因此離開新竹,到台北唸書。

時值第二次大戰末期,日軍需兵恐急,在台大唸一年醫預科的他被徵召入伍,在台灣北部的山區服兵役,直到1945年九月,日本投降後 ,他回台大,成為第三屆台灣大學醫學部醫科畢業的學生。

「當醫生一直是我的志願。」李玉琛說:「因為我的祖母來自苗栗銅鑼的一個名望家族,有兩個醫學博士的弟弟。其中,邱雲福醫師(台北醫專第九屆,1930)在台北開設邱內科醫院,十分有名。我另外一位舅公邱雲興的兒子邱仕榮醫師是台北帝大醫學部第一屆(1940)的學生。這些都是我的楷模,引導我自小用功讀書,步步朝醫者之路邁進。」

            他接著談起就讀台大醫科的歲月,說:「戰後,原先在台大執教的日本教授皆被遣返,許多院系的職位皆由大陸來的外省籍教授填補,但醫學院則在杜聰明院長領導下,聘用不少東京帝大畢業的台籍醫師,繼續以往的教學。所以我們上課都講日語,使用英文或德文的原文教科書,中文則係自學,所以我的中文不很好。」

「那時,杜聰明院長很鼓勵我們到內地旅遊,以多瞭解中國。」他接著說:「 所以我在醫科的最後一年(1949),申請組團到內地旅遊,結果自杜院長處申請到十二萬五千台幣,自台大醫院申請到二十萬台幣,自熱帶疾病研究所申請到十二萬五千,一共湊足五十萬台幣,然後寫信邀請班上的每位同學參加。因為當時台幣貶值得很快,多幾個人去,每個人就得分擔一些經費,所以只有五個人報名。然後,我們五個人就結伴到上海、南京、蘇州、杭州與無錫等五個城市,玩了兩星期。」

那次的中國尋根之旅對他有著複雜的感觸。他說,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所以在參觀名勝古蹟時,會興起思古之幽情;但當時的中國也是一個非常貧窮的國家,到處都有乞丐,環境髒亂,讓人看了,會感到難過。

無論如何,那次的旅行使他與同行的同班同學葉盛吉成了好朋友。(待續)

淡泊明志的李玉琛醫師(2)



淡泊明志的李玉琛醫師(2)
─全美第一位台灣人心臟科醫師的故事
楊遠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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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琛說,葉盛吉是台南人,大他三歲,年少時就到日本唸書,東北仙台第二高校畢業後,順利考進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部,1945年日本戰敗後才回台灣,考進台大醫科,與他同班。兩人一起去了趟中國後,就常在一起。

「巧合的是兩人自台大醫科畢業後,又一起被分發到高雄鳳山當衛生兵。」他又說:「在軍隊裡,我倆住同一房間,一起進進出出,就像兄弟般。並且自軍中退役後,兩人又一起回台大當住院醫師,也都在第一內科。」

1949年秋,年方二十四歲的李玉琛就當了住院醫師,是當時台大醫院裡最年輕的一位醫師。

「那時,台大醫院有三個內科。」他說:「第一內科的主任是翁廷俊醫師,第三內科的主任是許強醫師。他們都是我的老師,也是我台大醫學院的前輩。翁廷俊主任與我同是客家人,來自桃園龍潭,對我十分愛護。」

「葉盛吉沒在第一內科久待。」他接著說:「隔(1950)年三月,他應聘到屏東潮州的瘧疾研究所工作,就向我辭行。不料這是我倆的最後一次會面。」

兩個月後,年輕、熱情、敏銳的李玉琛醫師經歷到一生永難忘懷的事件。

他回憶說:「1950513日上午,我到醫院上班後,聽到警總派人到台大醫院抓人,立刻奔跑到翁廷俊醫師家,請尚未出門的翁主任千萬不要到醫院。翁醫師因此走避,保住他的生命。」

那日,警備總部的人自台大醫院帶走第三內科主任許強醫師眼科主任胡鑫麟醫師、皮膚泌尿科的胡寶珍醫師和耳鼻咽喉科的蘇友鵬等四名醫師。兩星期後,警總的人在屏東潮州逮捕葉盛吉醫師

「他們在監獄裡都被刑求。」李玉琛醫師說:「半年後,許強與葉盛吉等人被押到馬場町槍決,罪名是匪諜。胡鑫麟、胡寶珍與蘇友鵬等人被抓到火燒島,坐監十多年。翁廷俊主任躲了一陣,後來在傅斯年校長與杜聰明院長力保下,出面自新。他在1955離開台大,自行開業。」

李醫師說這些話時,眼望遠方,像跌落在記憶的深淵裡。然後,他嘆了一口氣,說:葉盛吉那時不在台北。如果他在,我一定會去通報他,或許他能免於一死。他死時才二十八歲,留下許多日文寫的日記與文稿。他在獄中時,新婚的太太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他都沒見過。」

「你當時害怕嗎?」我問。
「我起初害怕,但更感到憤怒。」他說:「後來我就不怕了,因為我有靠山。」
「什麼樣的靠山?」
「我隨後到農復會兼職,與美國派來的首席顧問很熟。」他回答:「農復會是負責美援的機構,極需美援的蔣介石政府不敢得罪美國人,所以不會抓我。」

但他畢竟感到苦悶,認為一個人縱有才情與熱情,如果生活在不公不義的政權下,還是抵擋不住暴力與槍桿,因此計劃出國。他希望到美國,以接受更先進的醫學訓練,追求更自由的生活與更廣闊的天空。

「正好,與我交情很好的那位農復會美籍首席顧問有個弟弟是美國北卡羅萊那州一家醫院的院長。」李醫師說:「我因此請他幫忙,由他弟弟主持的那家醫院發函,聘我到那所醫院實習,我才得以到美國。」

1954年,二十九歲的李玉琛醫師在基隆港登上 越洋輪船,揮別台灣,航向一個他認為會帶給他新希望的西方世界。(待續)


淡泊明志的李玉琛醫師(3)



  淡泊明志的李玉琛醫師(3)
─全美第一位台灣人心臟科醫師的故事
楊遠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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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抵美國西岸後,李玉琛改搭灰狗巴士,到東岸北卡羅萊那州的德爾罕(Durham)市,直接到華茲(Watts)醫院報到,展開他另一個嶄新的人生

五十年代的美國南方尚是一個黑白種族隔離、東方人也甚少見到的社會。李玉琛說,初到醫院工作時,有時不免有人會投以不同的眼光,但隨後發現他是醫師後,便予相當尊重。

身處異鄉,李玉琛深知要克服語言、文化與種族等種種障礙,唯有以良好的態度來贏取好感,靠優異的表現來博得信任。於是素來勤奮認真的他更戰戰兢兢地學習,待人處世亦溫和有禮。

一年後,他通過考驗,獲得華茲醫院的留任,開始擔任住院醫師。時為1955年,他年滿三十歲。

那時,美國的住院醫師每隔一天得上二十四小時班,週末從星期五進到醫院後,要等到星期一才能出來。「因為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醫院裡,所以叫住院醫師。」李醫師笑著說:「我有一次連續工作四十八小時,待走出醫院時,腰都直不起來。」

「既然在美國工作這麼辛苦,有沒想要回台灣?」我問。
「我回不了。」他搖搖頭,說:「因為我被警總列入黑名單。」
「你怎知道?」
「我辦出國手續時,警備總部的人暗示過我。他們要我早點離開台灣,不要再回去。」他答。
「是葉盛吉的緣故嗎?」
「對。」他點頭道。

既然走向不歸路,他惟有持續向前。在德爾罕市時,醫學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全神貫注地學習,亦藉與醫院同事及病人的交談,增進自己的英語聽講能力。

但畢竟在那裡的生活是寂寞的。他說,當時那裡不僅沒有中國餐館,連醬油都是奢侈品。所以在1956年,當他獲得華府 (Washington D.C.)一所剛成立的醫院聘請他為總住院醫師 (Chief Resident) 的聘書時,便欣然前往。

孰知,他抵達華府後,發現那家醫院還在大興土木中。於是,他到白宮附近的一所急診醫院 (Emergency Hospital) 當住院醫師。

在急診醫院行醫時,他認識一位來自德國的美麗護士Gretchen。由於兩人皆是異鄉客,兩顆孤寂的心便很自然地結合。但基於一些現實的考量,他們並未論及婚嫁。

如此過了一年,那所聘他當總住院醫師的醫院還是沒落成,倒是座落在巴爾的摩市區的馬里蘭州立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需要一名高血壓科的醫師。他去應徵,很快地被聘用,因此搬到離華府約一小時車程的巴爾的摩市去。

馬里蘭州立大學(簡稱馬大)醫學院成立於1802年,是全美國第一所由州立大學創辦的醫學院,其附屬醫院就在醫學院旁邊,兩者皆座落在巴爾的摩市區的蘭伯德(Lombard)街與格林( Green) 街之間。這所醫院後來便成了李玉琛醫師終生服務的地方。

1957年,李玉琛到巴爾的摩的第一年,在馬大附屬醫院的高血壓科看病。他說,看病時,他發現許多病人因高血壓導致心臟衰竭。適巧那一年,診測病人心跳的心電圖(electrocardiography,簡稱ECG)剛問世,對瞭解病人心臟的情況很有幫助。

他因為對先進的醫學很感興趣,便在1958年申請進心臟科,接受為期兩年的心臟專科訓練(Fellowship)

1960年,在心臟科完成兩年的專科訓練後,李玉琛醫師成了在美國的第一位台灣人心臟科醫師。他此後在馬大醫學院與附屬醫學院展開一系列心電圖與回音心圖(Echocardiography)方面的研究。

            他同時亦作了人生另一個重要的抉擇。1960年,他與在華府急診醫院認識的德裔護士Gretchen 結婚。兩人婚後定居在巴爾的摩市郊,並且在六年內連續生了一女二男,很快地建立起美滿的家庭。(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