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6日 星期日

秋夜寄情 (1)

楊遠薰

1

武漢肺炎蔓延迄今,屈指一算,已過九個月,但仍看不到盡頭。

他住的這所長者之家採取極嚴格的封鎖措施,即裡面的人不得外出,外面的人難以進來。即使子女探訪,也僅能隔著玻璃門,彼此拿著手機,對講一陣,然後揮揮手、道再見。

每當女兒帶著孫子轉身離去時,他就喉頭一陣哽咽。回頭看妻,她亦雙眼噙滿了淚水。的確,這傳染性與 殺傷力超強的COVID-19已經攫走了許多人的性命,尤其堪稱年長者殺手,沒有人知道明天會如何?

每次會面,女兒總慶幸他們及時搬進這所設備完善的長者社區,否則她都得擔心他們的基本生活。妻亦附和道:「是啊 ,這裡提供三餐,環境清幽,所有的人都很親切,我們在這裡很舒服。你們忙,我們不要添增你們的麻煩。有空過來看看就好了。」

說的也是。他們有兩個女兒,一個住加州,一個住附近。女兒與女婿們都是手術醫師,每天一早即進開刀房,每日的行程都排得滿滿的,回家還得照顧孩子,哪有空替他們買菜、送三餐?

早在三年前,妻受痛風折磨時,就開始申請這所口碑甚佳的長者之家。他們原先登記的是三房兩廳的大單位,但等了兩年,沒有下文。後來一聽到有兩房一廳的出缺,妻立刻付訂金,接著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賣掉他們住了二十幾年的大房子,搬到這間像鴿籠般的小公寓,讓他連做第二想的機會都沒有。

妻向來決定明快,做事俐落。早在1961年,他經家人介紹,與妻認識時,他正在冬季冰天雪地的明尼蘇達大學唸生化,她在四季如春的南加大讀化學。兩人相隔迢遙,他甫進博士班,不太可能轉學,心想這樁緣分恐難持續。

孰料不久,妻即拿到碩士學位,申請到明大,與他同校同系。在那台灣女留學生既稀且貴的年代,她願如此遷就,讓他感動萬分。所以一過嚴冬,他倆即在春暖花開的明大結了婚。

婚後一年,妻懷孕、生下老大。又過兩年,她生老二。再過一年,他拿博士學位,在指導教授推薦下,獲得了在華府一所國家實驗室的研究員的工作。其時,妻二話不說,即打理一切,帶著兩個稚齡的女兒,與他一起搬到華府

妻在明大的那些年,儘管困難重重,仍設法修完博士課程,然而搬到華府後,卻再也沒機會回明大完成博士學位。他為此深感歉疚,時常心想:以妻的聰慧與能力,若不是為了家庭,她很可能在學術界放異采,或在企業界成為很出色的女主管。

在地靈人傑的華府,他們的小家庭繼續成長。兩個女兒能幹如其母,從小到大,無論彈琴、讀書或參加課外活動,都表現優異。他長期生活在三位大小女強人之間,不知不覺地失去了在家裡的話語權。就拿這次搬家來說,他也沒甚麼置喙的機會。

無論如何,妻是有眼光的。搬到這裡後不久,朋友來訪,他們招待老友在樓下的餐廳用餐。朋友打趣說,他們好像住在永遠泊岸的遊輪上。

「怎麼說?」他問。

「因為住的空間小,但公共設施精美完善,猶如搭乘豪華遊輪。但遊輪不斷航行,你們的房子則不會動。」朋友道。

說的也是。他環顧周遭,高懸的水晶燈散發出琉璃的光芒,米色的牆壁掛著巨幅的彩色現代畫,橢圓的櫻木桌上擺著一大盆艷麗的鮮花,舖著潔白桌巾的餐桌上放著鬱金香形狀的玻璃水杯,穿著黑色背心制服的侍者殷勤地遞菜單、送餐食,感覺如同在四、五星級的飯店用餐!

他其實不需要這些排場,因為他的生活向來簡單。以前住舊家,妻做的飯菜,即便清粥小菜,他都覺得可口。退休後,他經常在書房讀讀寫寫,累了就到庭院修剪花木,做點園藝,活絡一下筋骨。他對那樣的生活感到滿意,無奈妻後來身體不好,廚房罷炊,房 子也賣了,他只好隨妻搬家。

「既來之,則安之。」朋友勸他多利用社區的公共設施,調適心態。他從善如流,因此天天到健身房運動、到游泳池泡湯、到閱覽室看書報,有時也到game room,看人家打橋牌,或與新結交的朋友聊聊天。

但這樣的日子才不過三個月,就遇到這任誰也料不到的武漢肺炎大浩劫。結果不出數天,社區裡的公共設施全都關門,三餐改由服務人員送到每個住戶的門口。

「唉,好似在坐牢。」他鎮日困居斗室,有時在小客廳踱步,會不自覺地發出這樣的嘆。

「你啊,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妻若聽到,會瞪他一眼,說:「你可知此刻有多少人正在生病、受苦、甚至與死神格鬥?」

說的也是。妻總是對的,每逢詞窮,他便訕訕地踱進書房,藏身在自己的世界裡。「家有賢妻,有許好處,卻也有難言的苦衷。」他在心裡默默地嘆息。

2

搬到這公寓大樓之前,他堅持要繼續擁有自己的書房,妻於是把僅有的一間客房給了他。

他的書房有一面大玻璃窗,書桌傍窗。坐在案前的高背椅上,他可遠眺窗外的景致。

又是秋天。翠綠的草坪上,一顆銀杏樹滿身金黃,迎著璀璨的陽光,現出耀眼的光芒。

「就像人生的風華。」他想。

他也曾有過這樣的風華。二十年前,他自國家實驗室的所長職位退休,屬下四十多名研究員為他舉辦了一個百人參與的退休宴。那日,他們幫他在胸前別上一朵紫色的大蘭花。他在熱烈的掌聲中,上台講著感性的致謝詞。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打拼了一輩子,總算繳出一張還不錯的成績單,頓感欣慰,同時也有種說不出的榮譽感。

退休後,他應邀回台灣,在一所著名大學的研究所教了三年書,然後與妻開始過著閒雲野鶴的日子。他們旅遊許多地方,也數度搭乘豪華遊輪,在一些世界著名的港口留下足跡。他同時閱讀許多從前無暇涉及的文史資料,並應邀在台美人的社團作各方面的演講,真正度過人生最無壓力的黃金十年。

漸漸地,日子由絢爛歸於平淡。他的體力一年不如一年,行動亦日漸緩慢。近幾年,眼力與聽力明顯地退化,更糟的是近事容易忘,反而一些代久年湮的往事卻像不受管控的精靈,時常任意地在他腦裡翱翔。

童年時,他住在台中的祖父家。阿公的三合院的前庭有兩棵高大如巨傘狀的荔枝樹,每年初夏,串串鮮紅欲滴的荔枝即掛滿枝頭,如今想來,多麼令人垂涎。

上小學後,他和爸媽住在台北溫州街的日本宿舍。庭院裡有棵芒果樹,高聳至屋頂;每當南風吹拂,寬闊的芒果葉便發出沙沙的聲響。盛夏時,火紅的鳳凰花點燃一樹的繽紛,喧譁的蟬兒亦鳴叫不停,那情景多麼令人懷念。

每次憶起住在溫州街的日子,他的腦海便浮起一張昔人的臉。那張臉白白淨淨,宛如純潔的山茶花;她秀秀麗麗的模樣,讓人總忍不住地想多瞧兩眼。

啊,Akiko(秋子),他在心底輕輕呼喚伊的名。

初次相見,是在吵雜的菜市場。其時,他唸初二;她約莫十歲,才讀小學五年級。快過中秋了,媽媽要他市場幫忙提菜;她隨她的母親到市場買菜。兩位媽媽一見了面,就站在人車喧嘩的街道邊聊起天。她穿了一件牙白色的碎花洋裝,腦後梢紮了一根辮子,露出一張清清秀秀、五官勻稱的臉龐。他朝她微笑,她害羞地低下頭,看著地面,模樣十分可愛。

回家後,他問媽媽:「她們是誰?」

「那是醫學院莊教授的太太和女兒。」母親說:「才搬來不久,住在泰順街的街尾。」

哦,那就是他曾唸過的小學的附近。可惜他畢業了,否則天天可打從她家門前走過。後來,他常有事沒事地騎著單車,到她家附近繞兩圈。雖然碰面的機會極少,但偶而驚鴻一瞥,或相對而過、點個頭,就覺得滿足。

他其實還有其他的管道接近她,但他不敢表現得太明顯。他知道她們全家星期日都上教會,他也曾騎車到那教會,但因為不是教徒,只在外面徘徊,聽得裡面傳來陣陣悠揚的歌聲,去始終不曾走進去過。

那是個十分保守的年代,成長中的男、女生既不同校,也不互相講話。雖然雙方的父母認識,兩人的父親還是大學裡的同事,但兩家的孩子就是不在一起玩,而他也不敢明張目膽地表示愛意。

升上高二以後,學校的課業加重,活動也增多,他不再有空在放學後騎著單車到處趴趴走。當時他想,等以後考上理想的大學,再去追女孩,會比較順當。但他萬沒料到世事無常。

高中畢業前的一個月,有一晚,在家裡,他聽見父母親神情凝重地低聲談話。

「今早,」父親說:「軍隊開進醫院,直接抓人了。」

「真的?誰被抓了?」母親焦急地問。

「莊醫師被帶走了。聽說第一內科與第三內科都有人被捕,大家的心情都很壞。」

「是跟紅的有關嗎?」

「對,他們叫清鄉。」

他當時非常震驚,久久難以平靜。在那白色恐怖的年代,只要被捕,肯定下場淒慘。他為此忐忑不安。

隔日,他騎著單車,緩緩踩過她家門前,瞥見她家的角落裡站著幾個憲兵。他後來又佯裝路過,斷續去巡了幾次,每次皆見她家門扉緊閉。

約半年後,他聽說莊醫師被判了十二年刑,被送到綠島去,同案的有幾位醫師甚至被處極刑。後來,他又聽母親說,莊家搬離了泰順街的日本宿舍。

Bob,該出去走路了。」妻在客廳喊著:「再不出去,天就暗了。」

「好,我馬上來。」他應道。

妻的喚聲把他拉出記憶的深淵,回到現實。他走出書房,接過妻遞他的風衣,隨即在玄關處穿衣、戴帽起來(待續)


 

秋夜寄情 (2)

楊遠薰

3

嘿,我們這樣子,好像要去搶銀行。」搭電梯下樓時,他從電梯的鏡子裡看見兩個戴著緣帽和口罩、紮圍巾、穿風衣、全身裹得僅露出一對眼睛的人,不覺笑道。

「都快走不動的人了,還搶什麼銀行?」妻答。

說得也是。一對八十六、七歲的老夫妻自身都難保,還想犯甚麼案?他就是童心未泯,有時不免突發奇想,而老妻總比他務實。

出了大樓側門,兩人走進社區的後花園。從後花園可通往西面的一片小樹林,樹林底下有條蜿蜒的水泥步道,專供社區的人漫行。他與妻只要天氣許可,通常會沿著步道走一圈,當做每日例行的運動。

由於昨晚颳了一夜風,草地上鋪了一層落葉。 銀杏的葉子呈美麗的扇狀,色澤澄黃,十分討人歡喜。若在從前,他會俯身撿拾幾片,觀賞一下。但如今他怕一蹲身,就起不來,不敢貿然行動。

他身材頎長,從前常被人羨稱「玉樹臨風」。如今平衡感漸失,走路巍巍顛顛,「大概不久就要成為風中朽木了。」他自我解嘲地想著。

轉身看老妻。她支著一把傘,一臉嚴肅地走路。妻好強,不服老,抵死不肯拿拐杖;但不論晴雨,出門總帶一把長傘,原來她以傘當拐杖。

「出門前,」妻開口了:「收到教會的電郵,要大家為張醫師代禱。」

「信平怎麼了?」他問。

「電郵上說,他兩天前跌倒,送醫急救,現在加護病房觀察中,狀況不明。」妻答。

「怎會這麼嚴重?會不會是中風?」他問。

「不知道。」妻答: 「電郵沒說。我剛才打電話給張太太,她沒接。」

      「希望沒事。」他喃喃地道。

信平數年前罹癌,醫治了許多年,總算戰勝癌魔,沒想到現在又進了醫院。武漢肺炎爆發後,只要聽到誰進醫院,大家便懷憂喪志。自三月迄今,他認識的人已走了六個,雖不全因得COVID-19而走,但在這疫情蔓延時期,個個都走得孤單寂寞,令人十分傷感。

他與妻沿著步道,默默走著,各想各的。信平與他是建中與台大的同學,但兩人中學時不同班,大學時不同系,也不同學院,雖互相認識,也不怎麼往來。真正結緣,是在華府。

三十多年前,信平自德州搬到華府,任職此地一所醫院的泌尿科主任。兩人意外地在台灣同鄉會上重逢,頓感親切。其實他倆都不是多話的人,倒是兩人的太太來往得比他倆更密切。

張太太來自傳統的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家庭,力邀妻與他一起上他們的教會。妻比較有靈性,自到那教會後,便說她喜歡那氣氛,也勤讀聖經,一年後便受洗了。

他去之後,馬上發現那正是當年Akiko全家去的教會。他雖然不排斥基督教,但畢竟長期從事科學研究,讀起聖經,總有諸多疑問。但隨妻上教會時,他又顯得溫文有禮。若有人請他受洗,他則吱唔以對。

如此過了將近十年,有一天,他忽然覺得累了,不想再與神爭論,就將一切託付給主。後來他常想,假如他十五歲那年就走進Akiko全家去的教會,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假如他們自年少就共同從事教會的各種活動,在她的父親出事後,他一定會像大哥般地盡力幫忙、安慰與跑腿,那麼他們在一起,也就順理成章。

無奈他們總是無緣。莊醫師出事那年,他考進台大農化系。基於對當時政治環境的不滿,他希望大學畢業後能出國。他的父母也期待他日後到美國深造,以獲取更高的學位。所以他的大學四年相當用功,尤其努力打好英文基礎。

他自大三起,開始幫一位教授做實驗,因此得與幾個研究生共享一間研究室。結果,幾個男生天天聚一起談時事、論政治、打桌球…,日子過得不寂寞,但也少了繽紛的色彩。

大學畢業、服預官役期間,他即積極準備赴美留學事宜。一天,母親問他可有對象?若要擇偶,喜歡甚麼樣的女孩?他乃和盤托出多年的相思。

母親聽後,皺著眉頭說:「她的父親是紅的。」

但過了幾天,母親主動對他說,她想了想,覺得那女孩其實不錯,他若真有意,她願請人幫他提親去。

他很感激母親的寬容與諒解。然而非常遺憾地,他的期待不久即落了空。因為女方回絕了,理由是她才唸大一,年紀太輕,等過幾年再說。

這或許是事實,但他們可先交往,等幾年後再談婚事,所以也不全然有道理。那麼是否還有其他的因素?會不因為他不是醫生?會不會因為他不是基督徒?這些他都無從知道。事實是,她的拒絕對他是一個很大的傷害。

「看,晚霞!」妻叫道。他抬眼眺望,果見天空出現一抹嫣紅的雲彩,逐漸擴散。剎那間,霞光四射,將整片天際渲染成絢麗的紅天,宛如熊熊的火在燃燒。

「好美喔!」妻嘆道。

「感謝上帝的奇妙創造!」剎那間,他想不出比這更適當的話。

迎著滿天彤霞,他們慢慢踅回公寓大樓。

「是誰說過夕陽無限好,可惜近黃昏?」他心裡想著:「這豈不就像我眼前的人生?」

4

這是個月光稀疏的晚上,也是個無趣的夜晚。他為了一樁芝麻小事,與妻嘔氣。

每天晚上,他們都得預先勾選隔日要吃的餐食。昨晚,他點選了雞排、烤馬鈴薯、綠椰菜、磨菇湯和黑森林巧克力蛋糕作為今日的晚餐。可是方才他打開餐袋,發現少了一樣。

「他們忘了我的甜點,」說:「我得打電話給廚房,叫他們補送。」

「不用打了,」妻回道:「是我把它給刪了。

「啊,妳怎麼可以擅自更改我的點單?」他心裏一陣失望,忍不住抱怨說:「你知道我每天晚餐後,就喜歡喝杯熱茶,吃點甜點。」

「你血糖高,那蛋糕又大又甜又油膩,對你不好。」

「我很節制,三天才點一次甜點,一塊蛋糕分三天吃,哪算多?」他不悅地回道 :「妳連我這麼一點小小的樂趣,都給剝奪掉,過分!」

「我是為你好,你竟說甚麼剝奪的話,你才過分。都一大把年紀了,還為一塊蛋糕吵,簡直像小孩!」妻也有氣,聲音越來越高昂。

「說得也是,年紀都一大把了,想吃口蛋糕,還被限制,簡直比三歲小孩還不如。」他一反平常的溫和,火力十足地反駁。

兩人就這麼言語交鋒一陣,然後他沉著臉,一語不發地走進書房。

百般無趣地打開電腦,他上網看新聞。美國大選、台海危機、立法院大戰…,全球到處充滿煙硝味。若為捍衛國家路線或社會福祉爭論,尚有道理。但像他與老妻為一塊蛋糕吵嘴,實在不值得。

猶記從前上班,每天一早進辦公室,秘書立刻前來報告:幾點要開會、幾點要討論研究計劃…,行程總排得滿滿的,哪會去想甚麼甜點?如今離開人生的主戰場越來越遠,整天閒閒沒代誌,就想吃點甚麼,解解饞。唉,真是越走越倒退,簡直返老還童。

回顧這一生,他一直都很努力。身為長子,他總盡力要達成爸媽對他的期待。打從小學起,他每天晚上都得做完功課、準備好明天要考的試、整理好書包後,才上床睡覺。在學校裡,他恪守校規,衣著整齊,待人謙和有禮。這些習性伴隨他長大,也使他到美國後行事順利。

他於1958年留學美國,其時生化前景一片大好,每年都有重大的發現與突破。抵明大後,他改讀生化,追隨一位猶太裔教授,然後一頭栽進DNA RNA、核基酸、胺基酸…的世界。由於課修得好,指導教授喜歡他,給他獎學金,留他讀博士,後來甚至介紹其在華府國家研究室擔任主管的猶太裔朋友給他,讓他一獲得博士學位,隨即找到工作。

如果說指導教授是他在美國遇到的第一個貴人,那麼他在華府國家研究室的老闆就是他的第二個貴人。經由老闆的指點與提攜,他很快地發展出自己的研究計劃,申請到越來越多的研究經費,也建立起自己的研究團隊,從而登上國際學術的舞台。

至於他生命中的第三個貴人,則是他的太太。妻是個聰慧能幹的女性,能同時兼顧許多複雜瑣碎的事。搬到華府後不久,她即在另外的研究室找到助理的工作,此後上班、帶孩子、做家事,乃至後來的投資、理財,都處理得有條不紊。他因此得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全力發展事業。

其實更該感謝的是美國這個國家。他二十五歲時隻身到美國,既無親無戚,也無錢無勢,僅憑著自幼父母教導的勤勉、負責、誠懇與正直的習性與品德,就在這個國家發揮才能,建立美滿的家庭,踏進國際學術的領域,並且擁有一個舒適的晚年,真是何其感恩啊!

他第一次為自己的成就與擁有感到自豪自滿,是在與伊重逢的那一日。(待續)


秋夜寄情 (3)

 

秋夜寄情 (3)

楊遠薰

九十年代,全美各地的台灣人社團紛紛舉辦二二八紀念會。主辦單位起初都邀請二二八事件的受難者家屬擔任主講人,後來也邀請白色恐怖的政治受難者家屬演講。有一年,他從紐約台灣同鄉會發出的通知中看到伊的名字,平靜的心湖頓起圈圈漣漪,於是偕妻前往參加。

日,紀念會的禮堂佈置得莊嚴肅穆,講台前的長桌點著成排的蠟燭,周遭擺滿了白色的百合盆花。她穿著一件銀灰色的洋裝,罩上同質同色的外套,頸上帶著一條珍珠項鍊,端莊地坐在台上。

他選了一個中央後段的位子坐下,隔著距離,靜靜地凝視著她。細數歲月,她應該六十歲了,顯然不再年輕,但也沒顯老態。她比從前胖了些,臉比較圓潤,然五官依舊,只是多了些歲月的痕跡。總地來說,她雖上了年紀,卻依然美麗。那種美,恰似他在後院栽植的山茶花,清淡、潔白、秀麗。

紀念會開始後,她以肅穆但感性的語氣講述她的父親當年被捕與坐牢的經過,講得全場的人都陣陣心酸,也勾起了他重重的回憶。

待一切節目結束後,他偕妻趨前致意。她見了他,先是一愣,接著驚喜地喊出他的名。他的心頭流過一股暖意,於是微笑地與她握手。她介紹她身旁的丈夫。她的丈夫果然是位醫師,也畢業台大,長期在新英格蘭的一家醫院服務。兩人共育一兒一女,看來婚姻美滿。

他也介紹妻。妻是那種與誰都能聊幾句的人,所以會面的氣氛很和諧。歸途,妻說:「她很美,是那種看起來很順眼、很有氣質的美。」

「對,她從以前就這樣。」他附合著。其實他滿心興奮,但怕妻不高興,刻意壓低了聲調與情緒。

那天晚上,他靜靜地回味當天發生的一切。他很高興存在他心目中多年的女神形象沒有墜毀。他也為自己的表現感到驕傲。他遞給她一張名片,上面印著他服務的機構與職位頭銜。這表示他是一個有能力、有責任感的男人。倘她當年接納他、給他機會,他相信他一定會盡一切努力照顧她,為她提供一個美好的生活環境。

無論如何,他們往後沒有再聯絡。流光消逝,許多年後,他間接聽說她的先生走了,她搬到紐約,與她的子女就近而居。其時他已退休,暇時在後院蒔花養草,尤其悉心照顧幾株山茶花,私下命名為Akiko (秋子),因為茶花總在晚秋時盛開

「十一月了,該是山茶花開的季節,不知今年那些茶花開得可好?」他深深懷念起那棟住了二十多年、如今已不再屬於他的舊家。

4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今夜,月兒彎彎,星星閃爍。他坐在案前,翻閱唐詩。他的中文其實並不好,因為小學唸的是日文,上了初中,改朝換代,才開始讀中文。但他喜愛李白的這首〈長相思〉,只因詩中的描述與他的心境相當貼近。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

這豈不就在形容他少年十五二十時的相思情?當年的心上人有一張如花似玉的臉龐,卻那麼遙不可及。而那段飄飄渺渺虛虛幻幻的感情就如此伴隨他走過他的慘綠少年。

上有青冥之蒼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在聽到她父親出事後,他滿心焦慮,很想幫助,卻苦無能力,亦無機會。後來,他正式提出要照顧她的請求,卻被拒絕。爾後人生漫漫,雖然兩人都住在美國,卻生活在兩個平行的世界,完全沒有交集。

                                                         長相思,摧心肝

其實在他年盛力壯、事業衝刺的階段,她的影像稀稀淡淡。後來意外重逢,他偶然會想起她。倒是退休之後的暮年,他將茶花喻為昔人,悉心照料,相思之情油然而生 如今,他已無力氣也沒有地方再養花,該是揮別那不著邊際的幻想的時刻。

今夜,月色淒迷,他想做點不一樣的事。妻若知道,會說他異想天開,但他就是想要這麼一點兒浪漫。

他取出一張白淨的紙張,工整地抄下這首〈長相思〉,然後在前頭寫上「致Akiko」,後頭落款自己的名。

他接著在一個白色信封的中央寫上「秋子」兩個字,仔細地摺好信紙,放入信封。然後他起身,環顧周遭,取出他的一本厚厚的論文集,把信塞入論文集的底頁。

一生一共發表了七十八篇論文,篇篇都是心血的結晶,其中許多篇還發表在頗具權威性的《自然》科學期刊。然而科學不斷精進,論文亦非常專業,他相信不會再有人來翻閱他這本論文集了。他要把那些催心肝的相思精靈全都蒐集起來,寄藏在這本論文集的底層,如同鎖進緊密的記憶之匣。

倘若他走了,妻或女兒會清理他的東西。她們或許會整批地拿掉,或許會一本本地整理。若有人無意中發現這封信,定會問:「 What’s this ?

那是甚麼? Well,那是他年少與年老時縈繞於心的一個綺麗的夢,也是他中規中矩的人生中僅有的一點繽紛。那同時是一段虛幻的感情、一個海市蜃樓,甚至是他對妻的強勢作無言的抗議的一種折射。

今夜,秋風瑟瑟,夜涼如水。他寄走了多年的相思情,心頭頓感輕鬆。明天,月將更圓,他要執妻之手,與妻偕老,共同迎向一個更祥和的暮年。(End)


2020年8月29日 星期六

鄒族的人權軼史(1)

 

2020724日,蔡英文總統訪阿里山,與鄒族婦女及小鹿「Q (Cute Deer) 」合影。照片取自07/24/2020自由時報。

鄒族的人權軼史(1)

—談高一生、湯守仁及其後代們的故事

楊遠薰

1

2020年初夏,武漢肺炎席捲全美國。在嚴峻的「居家令」下,所有的聚會皆喊停,眾人乖乖地在家躲疫情。

不過蟄伏才一個多月,就有人發現經由網路視訊,仍可繼續舉辦活動。網路視訊雖不若面對面會談來得親切,但可跨洲越洋地連線。因此六月間,美國華府台灣同鄉會就與在台北的台灣國家人權博物館連線,共同舉辦了一場「高一生獄中家書視訊座談會」。

會中,我們邀請高一生的次子高英傑老師與台灣國家人權博物館的陳俊宏館長分享看法,結果與會者的反應十分熱烈。

會後,鑒於海外鄉親大都對高一生、湯守仁等人十分陌生,我因此寫了一篇《阿里山的悲歌》,敘述高一生事件的始末,希望讓更多人瞭解此一事件。結果拙作發表後,我私下又收到一些感性的回應,其中也有朋友捎來有關高一生及其後人的網路連結

我上網一一查閱,發覺相關的故事很多,內容也頗精彩,但每篇報導都片片斷斷。若說讀高一生等人的事件,如走入戰雲密佈的迷霧叢林,走得步步驚心;那麼讀其後人們的報導,又像佇立在旋轉的走馬燈前,看得有些目眩。

時值仲夏,美國正好發生一起一位名佛洛依德 (George Floyd) 的非裔遭白人警察失誤致死的案件,引發各地抗議種族不平等的示威迭起。而示威活動又常接續著暴動、破壞、甚至搶劫,以致許多城市都顯得紛擾不安。

住在華府郊區的我深居簡出,天天上網閱讀,某日突想:若將高一生、湯守仁及其後人們的故事連結,加上時代背景的詮釋,豈不就是一部很感人的台灣少數族裔的人權發展軼史?若拿台灣的原民運動與美國有色人種的民權運動相較,台灣的原民運動顯然溫和太多,但成就毫無遜色,為什麼?

仔細思量,我發覺因為台灣的原民運動與台灣的民主運動及人權運動同步進行,且相輔相成,所以過程順利許多。原住民是台灣的少數族裔,人數僅6,000的鄒族(1) 是台灣原住民的一支,而高一生家族平反的故事正足以當台灣少數族裔人權發展的典範。因此且容我在此以說故事的方式,從高家、湯家的美麗與哀傷談起,再看其後代們奮鬥與轉折的過程。相信大家讀了之後,會與我一樣,為台灣的人權發展感到驕傲。

2

網路上如今有關高一生的報導甚多,但其中最為大家所熟悉的,不是他的政治案件,而是他在獄中寫給太太春芳的一首歌《春之佐保姬》

「是誰在森林的深處呼喚,

在寂靜的黎明時候,

像銀色鈴鐺一樣,

華麗的聲音,呼喚著誰?

啊,佐保姬啊,

春之佐保姬(2)

這首歌的詞與曲皆很美,所以為大眾所喜愛。但也可能是一般人潛意識裡有種想逃避血腥事實的傾向,所以寧可將同情之心寄寓在優美的旋律中吧?

我自己就有這種傾向。我喜歡看他們的照片(但避看他們被押赴刑場的那張)常邊看邊想:這些原民們長得真好看!

照片中的高一生身材適中,臉型狹長,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眼凹鼻挺的眉宇間,帶著幾分深思與憂慮,頗有哲人的風采,難怪他後來被人尊為「高山哲人」。

高一生,取自網路公共財。

小他16歲的湯守仁則長得濃眉大眼,五官分明,一張英俊的臉足以媲帥好萊塢的巨星Tom Cruise (阿湯哥)。他身材高挑,經常一身戎裝,讓人不禁聯想:他若活在今生今世,恐不已成一個擁有千萬粉絲的國際級動作派巨星?

然而時也命也,他們活在亂世與集權的體制裡,結果成了國、共鬥爭下的槍下魂。

 

其實在過去的年代,原住民屢遭岐視。清人治台時,稱他們為「番」。日人治台後,沿襲清制,但在「番」字上加草字頭,稱他們為「蕃」,稱其部落稱為「蕃社」。無論「番」或「蕃」,皆含未開化之意。後來日人自覺不雅,改稱他們為「高砂族」。

國民政府(3)治台後,稱他們為「山胞」,此乃「山地同胞」之簡稱。聽來似無不妥,但直到1989年以前,台灣的國小教科書都有一課〈吳鳳〉,大意是說漢人吳鳳為革除山胞砍人頭的惡習,因而捨身取義、壯烈成仁,無形中灌輸一般人「山胞會砍人頭」的觀念。

高一生與湯守仁的年代就處於日人治理與國府統治的交接時期。高一生1908年生於嘉義郡阿里山上的鄒族部落,族名吾雍 (Uyongu Yata'uyungana) ,但以日名「矢多一生(Yata Kazuo)」申報戶口,別名「一夫」。

1918年,十歲的他方進四年制的「蕃童教育所」就學。二年級時,父親意外去世,母親改嫁。但聰穎好學的他仍以優異的成績1922年自「蕃童教育所」畢業,然後進嘉義尋常小學,就讀尋常科四年級。

在嘉義念書期間,他的因為成績優異,曾獲日本皇太子御賜毛氈一枚。1924年,自高等科畢業的矢多一生進入台南師範學校就讀。在學期間,他即展露音樂天賦與對文史的喜愛。

1927年夏天,一位俄國語言學家聶輔甫斯基Н.A. Нeвский到阿里山作為期一個多月的鄒語田野調查,由他協助,成為他人生中一個很難得的經驗。



相貌英挺、目光炯炯有神的矢多一生(中)照片取自網路公共財。

193 0年,他自台南師範畢業,回到阿里山,在達邦村擔任教師,兼任巡查,暇時喜彈琴、作曲、寫歌,也教導族人從事各種活動,逐漸形成他的領袖風格。

根據高一生的次子高英傑老師說,現在網路流傳他的父親被日本人領養,其實不正確。事實是他的父親在在嘉義求學時,戶籍寄居在服務嘉義警部的日本人大塚久義戶內;在台南念書時,戶籍寄居在服務台南警部的日本人土居美水的戶內。

無論如何,矢多一生於1931年與相識多年、小他五歲的同族少女湯川春子結婚。婚前,春子小姐即和多名鄒族少女下山到城市,學習日本人所謂的「禮儀四方」,也就是一些日本人的生活習俗與女性的禮儀等等。婚後,她改名為矢多春子,與矢多一生在達邦村建立當時部落裡與外界最有接觸的一個家庭。

換言之,高一生雖非出生頭目之家,卻因他的教育、學識、能力與特質,而成為鄒族的領袖。他也因此非常重視教育,不僅鼓勵部落的孩子們升學,也栽培同母異父的弟弟杜孝生唸台南一中和台北帝大醫學部(今台大醫學院的前身),同時讓自己年長的兩個女兒都唸到師範學校。

1945年,國民政府接收台灣後,矢多一生改名為高一生,太太矢多春子則更名為高春芳。不久,國府即指派高一生為吳鳳鄉的鄉長。1950年,國府實施地方自治,高一生順利當選為第一屆民選的吳鳳鄉長。

至於湯守仁則於1924年出生在鄒族的特富野大社的樂野小社,十來歲時被日軍徵至華南服役,擔任戰俘收容所的警衛。因為表現出色,被他的長官送至日本士官學校受訓。結業後,他由見習士官升為少尉。

19458月,二戰大戰將結束之際,湯守仁在華北遭俄軍俘虜,被送至西伯利亞的俘虜營。數個月後,俄軍發現他並非日本人,乃將他遣送回台灣。

1946年,22歲的湯守仁自日軍退役,官階自動升一級,以中尉的身分回到阿里山,在學校當體育老師。

其時,一些被日軍徵召至南洋等地服役的鄒族青年紛紛返鄉,湯守仁很自然地成為這些青年的軍事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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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於37日抵達嘉義市後,兵分二路。一路留守嘉義市,幫忙維持治安;另一路前往紅毛埤 (當今蘭潭),攻佔軍械庫,獲取不少槍械與礟火。然後,他們與嘉義民兵合力圍堵水上機場,作戰三日後,帶著槍械軍火,退返阿里山。

事後,高一生與湯守仁皆被捕。後來在台南縣長袁國欽的力保下,他們得以自首的方式,換取獲釋。

二二八事件後,在台灣的共產黨勢力擴展迅速。一些對社會主義懷幻想的知識份子與一些因228事件而逃亡者,都成為他們吸收的對象。其時,中國共產黨台灣省工作委員會書記蔡孝乾欲發展山區,特別成立山地工作委員會,派簡吉、陳顯富積極接觸林瑞昌、高一生、湯守仁等山地領袖們。

林瑞昌長高一生八歲,原名樂信‧瓦旦,為桃園角板山泰雅族人。他於1921年畢業台灣總督府醫學校(今台大醫學院前身),是第一位接受正式醫學教育的原住民醫師。他與高一生都有山區自治的理想,兩人私交甚篤。

1947年,高一生自銀行貸款,向台南縣政府承租新美 (Takupuyanu) 與茶山(Cayamavana)兩塊日本軍用牧場,親自帶領族人,披荊斬棘般地前往開墾、耕種。然而不幸的是台南縣長袁國欽不久回到中國,竟投靠中共,使他無端負起「窩藏匪諜」的罪名。

那時的湯守仁則在部落裡開了一家醬油工廠。廠房的前方釀製醬油、賣醬油,後方則請人在那裏修理兵器,而兵器修理匠則是自台北潛逃至山上的地下共產黨員(4)

國民政府這時表面對山地菁英們採安撫政策,實際暗中積極部署。保安處任命湯守仁為參謀少校,行政長官連震東與蔣經國的太太蔣方良都先後上阿里山,由高一生接待。高一生亦曾帶領族人到台北,晉謁蔣介石總統,力表忠誠。

連震東() 與高一生()合影於五十年代,照片取自網路公共財。

然而在195299國府保安處卻以開保安會為由,誘高一生等人下山,在竹崎車站將他們悉數逮捕,隨後押送至台北市青島東路軍法處看守所。

保安處起初以貪汙罪起訴高一生等人,後來又改為匪諜罪。

根據起訴書,林瑞昌、高一生、湯守仁等人於1949年夏天,與台共簡吉、陳顯富在台北市川端町(今古亭區) 月華園聚會,爾後共組「 高砂族自治會(後改名為蓬萊族解放委員會)」,主張山區高度自治。19501月,中共台省工委會書記蔡孝乾曾在阿里山召開會議。

該年4月,蔡孝乾在嘉義竹崎被捕,爾後供出中共在台地下組織脈絡

19536月,國府軍法處宣佈高一生、湯守仁、林瑞昌、汪清山、方義仲、高澤照等六人蔡孝乾的叛亂案有關,判處死刑。同案其他人如武義德、杜孝生、廖麗川…等人,分處無期徒刑、17年、10年…等重刑。

1954417日,高一生、湯守仁、林瑞昌、汪清山、方義仲、高澤照等六人被押至安坑刑場,執行槍決。  

對國府而言,這些山地菁英皆受日本教育,皆懷山區自治的構想,且擁有軍火槍械,如芒刺在背,如今予以處置,猶如去除心頭之患。

對部落的人來說,多數人為求自保,噤若寒蟬。少數人欲得新權力,自然選擇依附當權者。

所以高一生等人的案件就如一場暴風雨,在雷霆萬鈞的驟雨後,一切嘎然靜止,只有受難者家屬默默地去領屍,以後獨自無言地承擔一切苦難。(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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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直到1989年以前,「鄒族」都被人誤稱為「曹族」。

(2) 佐保姬係守護女神。

(3) 1925-1948年在南京的中國政府稱為「國民政府」,1948年憲法頒布後,改稱為「中華民國政府」。然一般台灣百姓仍習慣稱其為「國民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