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14日 星期四

台美人的未來(上)

台美人的未來()

第三代台美人


                  台美族裔 (Taiwanese Americans)是台灣人在海外開拓出來的一朵奇葩,也是台灣人離開台灣島外惟一能堂而皇之打出「台灣」名的一個族裔。

根據美國2010年的人口普查,74%的台美人(Taiwanese Americans)擁有大學以上學歷, 而全美僅28%的人有此學歷。至於全職工作的台美人年薪平均為 $68,089,約37%高於全美國的總平均。此外,76% 的台美人擁有自己的住屋。

這些數據顯示台美人在美國屬於一個高教育、中高收入與生活穩定的族群。他們勤奮、優秀、守法的表現已使得「台美族裔」成為美國移民者的典範。

然而,如此一個令人引以為傲的族裔有否傳承的可能?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確定,因此作了一系列的訪談,徵詢自八十幾歲至二十幾歲台美人的看法。結果有些答覆頗出我意料之外,有些則深具建設性。整體而言,年長者消極,年輕者積極。在此,特與大家分享這些訪談的內容。

1

首先,我向一位五十年代即留學美國、素為鄉親所敬重的大前輩請益。他一聽完我的問題,即搖搖手道:「沒希望。」

大概看出我的錯愕,他稍後補充說:「我們的人太少,又沒有共同的宗教,無法如猶太人般,經常聚會、凝聚共識、建立自己的社區、扶持自己的人,所以不太可能形成族裔,更遑談延續。」

他接著開始談論猶太人的種種。我後來思索他的話,雖不中聽,卻有幾分道理,然而覺得台美人的未來不該就此下定論,於是轉而請教一位六十年代留學美國、向來十分活躍於台美人社團的鄉親。

這位鄉親聽後莞爾一笑,道:「Carole,妳要明白關心台灣是咱第一代的事。我們的下一代在美國出生、長大、受教育,如今在這社會順利發展,都已是美國人了。他們哪會像我們這般心心念念著台灣?等我們這一代都走了,下一代不太談台灣,再下一代,或許就沒什麼台美人了。」

            他的看法固然務實,但我心想:不見得每個人都如此吧?於是一段時日後,我打電話給一位住中西部曾長期參予TAF台美青少年夏令營(1) 理事會的朋友,詢問他對台美人未來的看法。

這位七十年代留學美國的教授朋友回答說,請容他想一想,再回我的電話。
隔日,他打電話給我說,他覺得我們的下一代可能會認同Asian  Americans (亞裔美人)甚於Taiwanese Americans (台美人)他的這種看法係觀察他兒子的發展而言。

他說,他的兒子John 在台美教會長大,成長時年年參加TAF台美青少年夏令營,現在是一位年輕熱忱的牧師,教會欣欣向榮牧會的主要對象是第二代的亞裔,會友裡有台裔,還有華裔、韓裔、…等多族裔,所以John已不再強調他的台美人身分。

「我們的人數少,」這位朋友說:「很難形成自己的教會。倘若將認同的範圍擴大至,相信會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第二、三代的台美人(2017TANG的輔導員與小學員們

3

            他的一席話引起我對在美國成長的台美人的認同好奇,因此訪問一位兩歲時即隨父母到美國的知識女性Grace,詢問她對台美人未來的看法。

Grace 思索片刻說,與其回答我的問題,不如與我分享她的經驗。她說,她的父親是七十年代到美國行醫的台灣醫生,全家住在維吉尼亞州南部的一個白人小鎮。唸小學與初中時,她一直是班上唯一的亞裔學生。同學大抵都對她很好,但也有淘氣的孩子會作弄地喊她「清!清!」

高中時,她就讀新英格蘭的一所寄宿學校,開始有一些來自亞洲的同學,感覺不那麼孤單。大學時,她唸哈佛大學,亞裔學生很多,大家自然聚在一起,十分熱鬧。直到現在,她都有一些親近的亞裔朋友。

至於認同問題,」Grace 說,因為家裡不談政治,直到唸大學前,她都覺得自己是Chinese American。就讀哈佛時,接觸到一些不同的資訊,逐漸明白自己是Taiwanese American

「但是我唸小學時,」她繼續說:「每年暑假都隨媽媽回台灣,一住就是兩個月,所以我會講台語,也熟悉台灣的許多事情,自然地對台灣有感情。所以我認為經常的接觸是增進認同的最自然方式。」

也因此,Grace 每星期日都帶著一對女兒到台美教會,與孩子一起上主日學,同時與父母及阿嬤相聚。她對高齡的阿嬤噓寒問暖,孺慕之情自然流露,讓人看了,都感溫馨。

4

有一個週末,兒子Steve回家探視我們。我對他說,我最近作了一些有關台美人的訪談,幾個受訪者對台美人的前景都不樂觀,有的甚至直言沒希望。

What?」他叫了起來,道:「我真不知道你們第一代在想什麼?台美族裔不僅有未來,而且現在比十年前更有希望。」

「這話怎麼說?」我一聽,精神為之一振,連忙問。

Steve Hsu (許智恆)

「因為十餘年前,台灣藍綠尖銳對立,」他說:「我們在馬里蘭大學辦「台美學生會(Taiwanese American Student Association,簡稱TASA)時,都被人指稱掛「TA」名就是綠派、台獨的社團,而持抵制的態度。

他提起大二時發生的一個故事。大一暑假,他回了一趟台灣,對台灣產生熱情,升上大二,遂與同學在馬大合創「台美學生會」,熱心地招兵買馬,但不久即碰到釘子。一位父母同樣來自台灣、在美國成長的同學對他說,他是Chinese American,不是Taiwanese American,故不參加TA的組織。

「我那時第一次聽到這說法,」Steve 說:「覺得很不可思議。後來才知道在台灣特殊的教育下,有人認同台灣,有人認同中國,還有人認同中華民國。」

「但是現在,在台灣的人認同台灣的意識高漲,」他又說:「連帶地,在美國的台灣人認同台美人的意願大為提昇。我們現在華府辦「台美青年專業協會 (Taiwanese American Professionals,簡稱TAP)」,e-mail一發出去,自動報名的人就很多。無論才從台灣來的,或在美國生長的,都能相處融融,因此,台美人的未來是有希望的。」(待續)

*****
註1)TAF 係 Taiwanese American Foundation(台美基金會)的簡稱,每年舉辦一個為期七天的台美青少年夏令營,迄今達三十七年,培養出許多具台灣情感的台美青年。

台美人的未來(下)

台美人的未來()

楊遠薰

第二、三代的台美人(2017TANG的輔導員與小學員們

Steve於八十年代出生於愛荷華,成長於紐澤西,在華府完成研究所學業,現在一家著名的諮商公司服務。五年前,一個照顧亞裔中低收入家庭的學童的非營利組織Asian American LEAD」接洽台美青年專業協會,盼台美青年能幫忙關懷弱勢的亞裔學童。

            Steve 自此認養了一個中國移民的孩子。五年來,他定期去看這位小朋友,輔導他的課業、帶他去看電影、溜冰,與他談話、鼓勵他好好讀書,追求積極、正面的人生等等

          「相較於其他亞裔,」 Steve說:「台美人的後裔幸運得多。因為大多數台美人第一代受高等教育,從事專業工作,享有中上以上的經濟能力。然而也有許多亞裔在美國屬於中低收入、為生活掙扎的族群。我們固然要對台美人的未來有信心,另方面也得盡一己之力,關懷一些弱勢。」

「多找幾個第二代談談。」臨去前,Steve擁抱老媽,拍拍老媽的肩膀,如此建議道。
望著兒子高壯的背影, 我發覺台美人第二代不僅有信心與方向,並且比第一代更具博愛的情懷,不禁為之感動。然後,我思索他的話建言,決定再找一個七十年代出生與一個九十年代出生的台美人作訪談,希望傾聽他們對台美人未來的看法

5

初次聽到  Ho Chie 的名字是在2004年,我到密西根卡爾文大學作  TAF 台美青少年夏令營的訪談,幾位受訪者都不約而同地提起這名字。

Ho Chie 的中文名字叫什麼?」我覺得這名字可能是音譯,便這麼問。但沒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他姓蔡,父親是芝加哥地區的一位台灣醫生。

                          然而一提起 Ho Chie,眾人異口同聲道:「這孩子『足感心』!自上大學起,每年都回  TAF 帶國小班的小朋友,直到現在,都已當醫生了,還每年拿假期回來當義工,實在很可取!」

我後來經由TaiwaneseAmerican.org」網站,聯絡到Ho Chie,並在2017美東夏令會上,與擔任TANG (Taiwanese American Next Generation,台美下一代) 夏令營主講人的他相見。

TaiwaneseAmerican.org」創辦人 Dr. Ho Chie Tsai (蔡和杰醫師)
 Ho Chie 如今已是 Dr. Tsai ,仍有一張年輕的臉。他說,他的英文名字係由中文名字「和杰」音譯而成。

Ho Chie 溫和、親切,笑容如春風。成長於芝加哥市郊,他在敏感的少年期,曾掙扎於美國文化與台灣價值間。1986年,他參加  TAF 台美青少年夏令營,發現尋到歸屬與認同,心中有說不出的感動。那種感動影響他從一個缺乏自信的少年轉變成一個有目標、方向與熱情的青年。

1990年,他到伊利諾大學香檳校區  (UIUC) 唸大學,就讀電機系。隔(1991)年夏天,他飛到紐約州的康乃爾大學,參加美東台灣人夏令會(TAC/EC) 主辦的「第一屆台美青年領導人才訊練營」,成為首批台美人培訓出來的15粒種子之一。

                       爾後十年,他成為亞太學生運動的組織者與領導者。唸大學時,他發起成立「台美學生社 」和「亞太學生聯合會。就讀生物工程研究所與醫學院期間,他創立「UIUC亞太學生校友會」和「亞太裔醫學生聯合會」。到北加州擔任小兒科醫師後,他又發起成立「第二代台美人醫師協會」與「台美專業協會金山分會」,每個社團都辦得有聲有色。

與此同時,他有一個心願,就是要幫助在美國的亞裔孩子發現自己的價值,活出一個有自信與有意義人生。也因此,他每年回  TAF 台美青少年夏令營,帶領成長中的台美學童,後來更加入TAF 理事會,參與 TAF 決策。

2006年,為接觸更多更廣的台美人,他創設  TaiwaneseAmerican.org 網站,爾後組織一個工作團隊,隨時更新網站的內容,並經常報導年輕一輩的台美藝文創作者與從事者的動態,使之成為第二代台美人溝通的平台。

             2009年,他與一群年輕人共同製作一支生動活潑的影片:《2010年人口普查­–寫下台美》,在YouTube與他的網站不斷播放,啟發許多第二代台美人在美國2010年人口普查中寫下「台美人」。

                        此後,他逐漸由亞裔運動活躍者轉為台美人的倡導者。至於認同亞裔 (AA)與認同台裔 (TA)的區別何在?

Ho Chie說,認同亞裔是天生。當孩子發現自己與其他白人小孩長得不一樣時,往往本能地想與自己長得較像的人在一起,此乃認同亞裔的開始。但要認同台美人,則需進一步的教育與思考。必須對台灣的歷史及台灣與中國的關係有相當的瞭解,才會認同台美人。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有  TA 的青少年夏令營、學生組織、青年社團與網站,」Ho Chie說:「我們要藉各種機會,啟迪年輕世代,讓他們思考、認同台美人,台美族裔才能延續。」

Ho Chie 經常拿自己的假期,到各地與台美青少年對話。從他與TANG 年輕一輩的互動中,可看出他有不少的支持者與追隨者。

「其實我們的年輕人相當不錯。」Ho Chie說:「每個組織都有一群很投入的年輕人共同在策劃與推動。譬如,今年在TANG帶小小朋友 (Tiny tots) 的六名輔導員 (其中五名是大男生),都對TA 有非常堅定的認同與承諾。我扮演的不過是聯繫與鼓勵的角色。」

原先想徵詢他對台美人未來的看法,但發現問題尚未提出,答案已在他的陳述中闡釋得一清二楚。聽他一席談,令人不禁心想:如果我們的第二代對台美族裔的未來有如此明確的方向,並有堅定的追求心志,為什麼第一代台美人要表現得如此猶猶豫豫呢?

 6

            Charles Kuo (郭超瑜) 是一位九十年代出生在美國馬里蘭州的台美青年,2015年擔任華府台灣同鄉會(TAAGWC) 會長。他是該同鄉會成立半世紀來最年輕的會長,也是第一位接棒台灣同鄉會的第二代台美人。

            Charles 的阿公是位台灣長老教會的牧師。自小耳濡目染的會聽、講台語,也會唱很動人的聖歌與主持節目。同時,他也上了許多年的中文學校,有一些中文的根基。

            「不過回台工作之前,我的中文並不好。」Charles笑著說:「 大學畢業後,我回台工作一整年,因為每天都要開口講話,所以華語與台語神速進步。」

Charles Kuo (郭超瑜)

2013年,Charles就讀馬里蘭大學巴爾的摩校區 (UMBC)醫療與社會服務系四年級時,聽到台灣嘉義縣的東石教會需要一名助理,頓生回台尋根的心,乃自告奮勇地申請到該教會服務。

「我在嘉義沒有親人,」他說:「教會就是我的家,每個人都對我很好。我的工作主要是帶領教會的學童與青少年,同時教英語。結果後來,有一些大人都來找我,要我教他們英語。」

個性開朗的Charles即使在舉目無親,有語文與文化隔閡的台灣,依然適應得很好。他認為那一年的經驗對他的人生有很大的影響。不僅是中文與台語進步許多,他對台灣更有深刻的認同。此外,他對引領成長中的學童產生了熱情。

他說,東石鄉濱海,在台灣屬於偏鄉。許多大人外出到城市工作,孩子們缺乏教導,迷迷糊糊過日子,不知道未來要做什麼。但是一旦得到關愛,獲得啟發,開始認真、用功起來,功課便進步得很快。那種改變很讓人欣慰,也讓Charles覺得很有成就感。

「正在成長的學童若得到好的引導,可以改變他的一生。」Charles說。他的這種感觸使他回到美國後,繼續投入照顧弱勢的亞裔學童的Asian American LEAD 非營利組織。

                          同時,基於對台灣的熱情,他出任華府台灣同鄉會理事。 (2015) 年,眾人推選他為同鄉會長。就這樣,Charles以一個初生之犢,服務大他一、兩輩的台灣鄉親。

「因為大家都很愛護我。」Charles說:「所以當同鄉會長那一年,活動都辦得很順利。如今想來,那是訓練自己的一個很好機會。」

至於他對台美人的未來持何看法?Charles毫不猶豫地回答:「台美人(TA)是我們的身分,我們是Taiwanese Americans的所有人,就該光明正大地宣稱它的名。人人都這麼做,台美族裔自然得以延續。」

他的說法既單純又有力。事實上,認同的議題可以弄得很複雜,也可以十分單純化。
望著Charles 一張年輕又陽光的臉,我對他能在很短的時間內適應不同文化與環境的能力感到驚奇,也為我們年輕一代的愛心與寬廣的胸襟感到驕傲。

7

縱觀全球,世上很少有其他國家能如美國般,承認台灣移民的學歷、重用其職業技能,還尊重其文化與傳統,使之能在美國堂而皇之地成立「台美族裔」。至於在美國的台灣移民也很爭氣。大多數台美人終其一生戰戰兢兢、勤奮優秀,守法且奉獻,堪稱美國少數族裔的楷模。

                      然而,台美族裔畢竟是一個很年輕的族裔,在許多第一代台美人逐漸步入暮年之際,台美人的未來不免令人擔憂。但話說回來,我們都還正在創寫歷史。台灣有句俗話說:「甘薯毋驚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傳」,聖經上亦有「一粒麥子若不落在地裡死去,它仍然是一粒;如果死了,就結出很多子粒來。(約翰12:24)」的啟示,相信第一代的台美人只要有心,仍能有所作為。

                    倘若第一代台美人能慷慨些,多贊助台美人新生代的組織如  TAF, TANG, TASA,TACL, TAP…等社團,或多支持年輕一輩的台美藝文創作者與從事者,或多運用智慧,在親子交流中注入台美人的元素,或多予提倡台美人的後輩掌聲,相信台美人的前途是光明的。 (End)

2017 TANG夏令營第三代台美人的父母─第二代台美人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