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6日 星期日

秋夜寄情 (1)

楊遠薰

1

武漢肺炎蔓延迄今,屈指一算,已過九個月,但仍看不到盡頭。

他住的這所長者之家採取極嚴格的封鎖措施,即裡面的人不得外出,外面的人難以進來。即使子女探訪,也僅能隔著玻璃門,彼此拿著手機,對講一陣,然後揮揮手、道再見。

每當女兒帶著孫子轉身離去時,他就喉頭一陣哽咽。回頭看妻,她亦雙眼噙滿了淚水。的確,這傳染性與 殺傷力超強的COVID-19已經攫走了許多人的性命,尤其堪稱年長者殺手,沒有人知道明天會如何?

每次會面,女兒總慶幸他們及時搬進這所設備完善的長者社區,否則她都得擔心他們的基本生活。妻亦附和道:「是啊 ,這裡提供三餐,環境清幽,所有的人都很親切,我們在這裡很舒服。你們忙,我們不要添增你們的麻煩。有空過來看看就好了。」

說的也是。他們有兩個女兒,一個住加州,一個住附近。女兒與女婿們都是手術醫師,每天一早即進開刀房,每日的行程都排得滿滿的,回家還得照顧孩子,哪有空替他們買菜、送三餐?

早在三年前,妻受痛風折磨時,就開始申請這所口碑甚佳的長者之家。他們原先登記的是三房兩廳的大單位,但等了兩年,沒有下文。後來一聽到有兩房一廳的出缺,妻立刻付訂金,接著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賣掉他們住了二十幾年的大房子,搬到這間像鴿籠般的小公寓,讓他連做第二想的機會都沒有。

妻向來決定明快,做事俐落。早在1961年,他經家人介紹,與妻認識時,他正在冬季冰天雪地的明尼蘇達大學唸生化,她在四季如春的南加大讀化學。兩人相隔迢遙,他甫進博士班,不太可能轉學,心想這樁緣分恐難持續。

孰料不久,妻即拿到碩士學位,申請到明大,與他同校同系。在那台灣女留學生既稀且貴的年代,她願如此遷就,讓他感動萬分。所以一過嚴冬,他倆即在春暖花開的明大結了婚。

婚後一年,妻懷孕、生下老大。又過兩年,她生老二。再過一年,他拿博士學位,在指導教授推薦下,獲得了在華府一所國家實驗室的研究員的工作。其時,妻二話不說,即打理一切,帶著兩個稚齡的女兒,與他一起搬到華府

妻在明大的那些年,儘管困難重重,仍設法修完博士課程,然而搬到華府後,卻再也沒機會回明大完成博士學位。他為此深感歉疚,時常心想:以妻的聰慧與能力,若不是為了家庭,她很可能在學術界放異采,或在企業界成為很出色的女主管。

在地靈人傑的華府,他們的小家庭繼續成長。兩個女兒能幹如其母,從小到大,無論彈琴、讀書或參加課外活動,都表現優異。他長期生活在三位大小女強人之間,不知不覺地失去了在家裡的話語權。就拿這次搬家來說,他也沒甚麼置喙的機會。

無論如何,妻是有眼光的。搬到這裡後不久,朋友來訪,他們招待老友在樓下的餐廳用餐。朋友打趣說,他們好像住在永遠泊岸的遊輪上。

「怎麼說?」他問。

「因為住的空間小,但公共設施精美完善,猶如搭乘豪華遊輪。但遊輪不斷航行,你們的房子則不會動。」朋友道。

說的也是。他環顧周遭,高懸的水晶燈散發出琉璃的光芒,米色的牆壁掛著巨幅的彩色現代畫,橢圓的櫻木桌上擺著一大盆艷麗的鮮花,舖著潔白桌巾的餐桌上放著鬱金香形狀的玻璃水杯,穿著黑色背心制服的侍者殷勤地遞菜單、送餐食,感覺如同在四、五星級的飯店用餐!

他其實不需要這些排場,因為他的生活向來簡單。以前住舊家,妻做的飯菜,即便清粥小菜,他都覺得可口。退休後,他經常在書房讀讀寫寫,累了就到庭院修剪花木,做點園藝,活絡一下筋骨。他對那樣的生活感到滿意,無奈妻後來身體不好,廚房罷炊,房 子也賣了,他只好隨妻搬家。

「既來之,則安之。」朋友勸他多利用社區的公共設施,調適心態。他從善如流,因此天天到健身房運動、到游泳池泡湯、到閱覽室看書報,有時也到game room,看人家打橋牌,或與新結交的朋友聊聊天。

但這樣的日子才不過三個月,就遇到這任誰也料不到的武漢肺炎大浩劫。結果不出數天,社區裡的公共設施全都關門,三餐改由服務人員送到每個住戶的門口。

「唉,好似在坐牢。」他鎮日困居斗室,有時在小客廳踱步,會不自覺地發出這樣的嘆。

「你啊,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妻若聽到,會瞪他一眼,說:「你可知此刻有多少人正在生病、受苦、甚至與死神格鬥?」

說的也是。妻總是對的,每逢詞窮,他便訕訕地踱進書房,藏身在自己的世界裡。「家有賢妻,有許好處,卻也有難言的苦衷。」他在心裡默默地嘆息。

2

搬到這公寓大樓之前,他堅持要繼續擁有自己的書房,妻於是把僅有的一間客房給了他。

他的書房有一面大玻璃窗,書桌傍窗。坐在案前的高背椅上,他可遠眺窗外的景致。

又是秋天。翠綠的草坪上,一顆銀杏樹滿身金黃,迎著璀璨的陽光,現出耀眼的光芒。

「就像人生的風華。」他想。

他也曾有過這樣的風華。二十年前,他自國家實驗室的所長職位退休,屬下四十多名研究員為他舉辦了一個百人參與的退休宴。那日,他們幫他在胸前別上一朵紫色的大蘭花。他在熱烈的掌聲中,上台講著感性的致謝詞。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打拼了一輩子,總算繳出一張還不錯的成績單,頓感欣慰,同時也有種說不出的榮譽感。

退休後,他應邀回台灣,在一所著名大學的研究所教了三年書,然後與妻開始過著閒雲野鶴的日子。他們旅遊許多地方,也數度搭乘豪華遊輪,在一些世界著名的港口留下足跡。他同時閱讀許多從前無暇涉及的文史資料,並應邀在台美人的社團作各方面的演講,真正度過人生最無壓力的黃金十年。

漸漸地,日子由絢爛歸於平淡。他的體力一年不如一年,行動亦日漸緩慢。近幾年,眼力與聽力明顯地退化,更糟的是近事容易忘,反而一些代久年湮的往事卻像不受管控的精靈,時常任意地在他腦裡翱翔。

童年時,他住在台中的祖父家。阿公的三合院的前庭有兩棵高大如巨傘狀的荔枝樹,每年初夏,串串鮮紅欲滴的荔枝即掛滿枝頭,如今想來,多麼令人垂涎。

上小學後,他和爸媽住在台北溫州街的日本宿舍。庭院裡有棵芒果樹,高聳至屋頂;每當南風吹拂,寬闊的芒果葉便發出沙沙的聲響。盛夏時,火紅的鳳凰花點燃一樹的繽紛,喧譁的蟬兒亦鳴叫不停,那情景多麼令人懷念。

每次憶起住在溫州街的日子,他的腦海便浮起一張昔人的臉。那張臉白白淨淨,宛如純潔的山茶花;她秀秀麗麗的模樣,讓人總忍不住地想多瞧兩眼。

啊,Akiko(秋子),他在心底輕輕呼喚伊的名。

初次相見,是在吵雜的菜市場。其時,他唸初二;她約莫十歲,才讀小學五年級。快過中秋了,媽媽要他市場幫忙提菜;她隨她的母親到市場買菜。兩位媽媽一見了面,就站在人車喧嘩的街道邊聊起天。她穿了一件牙白色的碎花洋裝,腦後梢紮了一根辮子,露出一張清清秀秀、五官勻稱的臉龐。他朝她微笑,她害羞地低下頭,看著地面,模樣十分可愛。

回家後,他問媽媽:「她們是誰?」

「那是醫學院莊教授的太太和女兒。」母親說:「才搬來不久,住在泰順街的街尾。」

哦,那就是他曾唸過的小學的附近。可惜他畢業了,否則天天可打從她家門前走過。後來,他常有事沒事地騎著單車,到她家附近繞兩圈。雖然碰面的機會極少,但偶而驚鴻一瞥,或相對而過、點個頭,就覺得滿足。

他其實還有其他的管道接近她,但他不敢表現得太明顯。他知道她們全家星期日都上教會,他也曾騎車到那教會,但因為不是教徒,只在外面徘徊,聽得裡面傳來陣陣悠揚的歌聲,去始終不曾走進去過。

那是個十分保守的年代,成長中的男、女生既不同校,也不互相講話。雖然雙方的父母認識,兩人的父親還是大學裡的同事,但兩家的孩子就是不在一起玩,而他也不敢明張目膽地表示愛意。

升上高二以後,學校的課業加重,活動也增多,他不再有空在放學後騎著單車到處趴趴走。當時他想,等以後考上理想的大學,再去追女孩,會比較順當。但他萬沒料到世事無常。

高中畢業前的一個月,有一晚,在家裡,他聽見父母親神情凝重地低聲談話。

「今早,」父親說:「軍隊開進醫院,直接抓人了。」

「真的?誰被抓了?」母親焦急地問。

「莊醫師被帶走了。聽說第一內科與第三內科都有人被捕,大家的心情都很壞。」

「是跟紅的有關嗎?」

「對,他們叫清鄉。」

他當時非常震驚,久久難以平靜。在那白色恐怖的年代,只要被捕,肯定下場淒慘。他為此忐忑不安。

隔日,他騎著單車,緩緩踩過她家門前,瞥見她家的角落裡站著幾個憲兵。他後來又佯裝路過,斷續去巡了幾次,每次皆見她家門扉緊閉。

約半年後,他聽說莊醫師被判了十二年刑,被送到綠島去,同案的有幾位醫師甚至被處極刑。後來,他又聽母親說,莊家搬離了泰順街的日本宿舍。

Bob,該出去走路了。」妻在客廳喊著:「再不出去,天就暗了。」

「好,我馬上來。」他應道。

妻的喚聲把他拉出記憶的深淵,回到現實。他走出書房,接過妻遞他的風衣,隨即在玄關處穿衣、戴帽起來(待續)


 

秋夜寄情 (2)

楊遠薰

3

嘿,我們這樣子,好像要去搶銀行。」搭電梯下樓時,他從電梯的鏡子裡看見兩個戴著緣帽和口罩、紮圍巾、穿風衣、全身裹得僅露出一對眼睛的人,不覺笑道。

「都快走不動的人了,還搶什麼銀行?」妻答。

說得也是。一對八十六、七歲的老夫妻自身都難保,還想犯甚麼案?他就是童心未泯,有時不免突發奇想,而老妻總比他務實。

出了大樓側門,兩人走進社區的後花園。從後花園可通往西面的一片小樹林,樹林底下有條蜿蜒的水泥步道,專供社區的人漫行。他與妻只要天氣許可,通常會沿著步道走一圈,當做每日例行的運動。

由於昨晚颳了一夜風,草地上鋪了一層落葉。 銀杏的葉子呈美麗的扇狀,色澤澄黃,十分討人歡喜。若在從前,他會俯身撿拾幾片,觀賞一下。但如今他怕一蹲身,就起不來,不敢貿然行動。

他身材頎長,從前常被人羨稱「玉樹臨風」。如今平衡感漸失,走路巍巍顛顛,「大概不久就要成為風中朽木了。」他自我解嘲地想著。

轉身看老妻。她支著一把傘,一臉嚴肅地走路。妻好強,不服老,抵死不肯拿拐杖;但不論晴雨,出門總帶一把長傘,原來她以傘當拐杖。

「出門前,」妻開口了:「收到教會的電郵,要大家為張醫師代禱。」

「信平怎麼了?」他問。

「電郵上說,他兩天前跌倒,送醫急救,現在加護病房觀察中,狀況不明。」妻答。

「怎會這麼嚴重?會不會是中風?」他問。

「不知道。」妻答: 「電郵沒說。我剛才打電話給張太太,她沒接。」

      「希望沒事。」他喃喃地道。

信平數年前罹癌,醫治了許多年,總算戰勝癌魔,沒想到現在又進了醫院。武漢肺炎爆發後,只要聽到誰進醫院,大家便懷憂喪志。自三月迄今,他認識的人已走了六個,雖不全因得COVID-19而走,但在這疫情蔓延時期,個個都走得孤單寂寞,令人十分傷感。

他與妻沿著步道,默默走著,各想各的。信平與他是建中與台大的同學,但兩人中學時不同班,大學時不同系,也不同學院,雖互相認識,也不怎麼往來。真正結緣,是在華府。

三十多年前,信平自德州搬到華府,任職此地一所醫院的泌尿科主任。兩人意外地在台灣同鄉會上重逢,頓感親切。其實他倆都不是多話的人,倒是兩人的太太來往得比他倆更密切。

張太太來自傳統的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家庭,力邀妻與他一起上他們的教會。妻比較有靈性,自到那教會後,便說她喜歡那氣氛,也勤讀聖經,一年後便受洗了。

他去之後,馬上發現那正是當年Akiko全家去的教會。他雖然不排斥基督教,但畢竟長期從事科學研究,讀起聖經,總有諸多疑問。但隨妻上教會時,他又顯得溫文有禮。若有人請他受洗,他則吱唔以對。

如此過了將近十年,有一天,他忽然覺得累了,不想再與神爭論,就將一切託付給主。後來他常想,假如他十五歲那年就走進Akiko全家去的教會,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假如他們自年少就共同從事教會的各種活動,在她的父親出事後,他一定會像大哥般地盡力幫忙、安慰與跑腿,那麼他們在一起,也就順理成章。

無奈他們總是無緣。莊醫師出事那年,他考進台大農化系。基於對當時政治環境的不滿,他希望大學畢業後能出國。他的父母也期待他日後到美國深造,以獲取更高的學位。所以他的大學四年相當用功,尤其努力打好英文基礎。

他自大三起,開始幫一位教授做實驗,因此得與幾個研究生共享一間研究室。結果,幾個男生天天聚一起談時事、論政治、打桌球…,日子過得不寂寞,但也少了繽紛的色彩。

大學畢業、服預官役期間,他即積極準備赴美留學事宜。一天,母親問他可有對象?若要擇偶,喜歡甚麼樣的女孩?他乃和盤托出多年的相思。

母親聽後,皺著眉頭說:「她的父親是紅的。」

但過了幾天,母親主動對他說,她想了想,覺得那女孩其實不錯,他若真有意,她願請人幫他提親去。

他很感激母親的寬容與諒解。然而非常遺憾地,他的期待不久即落了空。因為女方回絕了,理由是她才唸大一,年紀太輕,等過幾年再說。

這或許是事實,但他們可先交往,等幾年後再談婚事,所以也不全然有道理。那麼是否還有其他的因素?會不因為他不是醫生?會不會因為他不是基督徒?這些他都無從知道。事實是,她的拒絕對他是一個很大的傷害。

「看,晚霞!」妻叫道。他抬眼眺望,果見天空出現一抹嫣紅的雲彩,逐漸擴散。剎那間,霞光四射,將整片天際渲染成絢麗的紅天,宛如熊熊的火在燃燒。

「好美喔!」妻嘆道。

「感謝上帝的奇妙創造!」剎那間,他想不出比這更適當的話。

迎著滿天彤霞,他們慢慢踅回公寓大樓。

「是誰說過夕陽無限好,可惜近黃昏?」他心裡想著:「這豈不就像我眼前的人生?」

4

這是個月光稀疏的晚上,也是個無趣的夜晚。他為了一樁芝麻小事,與妻嘔氣。

每天晚上,他們都得預先勾選隔日要吃的餐食。昨晚,他點選了雞排、烤馬鈴薯、綠椰菜、磨菇湯和黑森林巧克力蛋糕作為今日的晚餐。可是方才他打開餐袋,發現少了一樣。

「他們忘了我的甜點,」說:「我得打電話給廚房,叫他們補送。」

「不用打了,」妻回道:「是我把它給刪了。

「啊,妳怎麼可以擅自更改我的點單?」他心裏一陣失望,忍不住抱怨說:「你知道我每天晚餐後,就喜歡喝杯熱茶,吃點甜點。」

「你血糖高,那蛋糕又大又甜又油膩,對你不好。」

「我很節制,三天才點一次甜點,一塊蛋糕分三天吃,哪算多?」他不悅地回道 :「妳連我這麼一點小小的樂趣,都給剝奪掉,過分!」

「我是為你好,你竟說甚麼剝奪的話,你才過分。都一大把年紀了,還為一塊蛋糕吵,簡直像小孩!」妻也有氣,聲音越來越高昂。

「說得也是,年紀都一大把了,想吃口蛋糕,還被限制,簡直比三歲小孩還不如。」他一反平常的溫和,火力十足地反駁。

兩人就這麼言語交鋒一陣,然後他沉著臉,一語不發地走進書房。

百般無趣地打開電腦,他上網看新聞。美國大選、台海危機、立法院大戰…,全球到處充滿煙硝味。若為捍衛國家路線或社會福祉爭論,尚有道理。但像他與老妻為一塊蛋糕吵嘴,實在不值得。

猶記從前上班,每天一早進辦公室,秘書立刻前來報告:幾點要開會、幾點要討論研究計劃…,行程總排得滿滿的,哪會去想甚麼甜點?如今離開人生的主戰場越來越遠,整天閒閒沒代誌,就想吃點甚麼,解解饞。唉,真是越走越倒退,簡直返老還童。

回顧這一生,他一直都很努力。身為長子,他總盡力要達成爸媽對他的期待。打從小學起,他每天晚上都得做完功課、準備好明天要考的試、整理好書包後,才上床睡覺。在學校裡,他恪守校規,衣著整齊,待人謙和有禮。這些習性伴隨他長大,也使他到美國後行事順利。

他於1958年留學美國,其時生化前景一片大好,每年都有重大的發現與突破。抵明大後,他改讀生化,追隨一位猶太裔教授,然後一頭栽進DNA RNA、核基酸、胺基酸…的世界。由於課修得好,指導教授喜歡他,給他獎學金,留他讀博士,後來甚至介紹其在華府國家研究室擔任主管的猶太裔朋友給他,讓他一獲得博士學位,隨即找到工作。

如果說指導教授是他在美國遇到的第一個貴人,那麼他在華府國家研究室的老闆就是他的第二個貴人。經由老闆的指點與提攜,他很快地發展出自己的研究計劃,申請到越來越多的研究經費,也建立起自己的研究團隊,從而登上國際學術的舞台。

至於他生命中的第三個貴人,則是他的太太。妻是個聰慧能幹的女性,能同時兼顧許多複雜瑣碎的事。搬到華府後不久,她即在另外的研究室找到助理的工作,此後上班、帶孩子、做家事,乃至後來的投資、理財,都處理得有條不紊。他因此得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全力發展事業。

其實更該感謝的是美國這個國家。他二十五歲時隻身到美國,既無親無戚,也無錢無勢,僅憑著自幼父母教導的勤勉、負責、誠懇與正直的習性與品德,就在這個國家發揮才能,建立美滿的家庭,踏進國際學術的領域,並且擁有一個舒適的晚年,真是何其感恩啊!

他第一次為自己的成就與擁有感到自豪自滿,是在與伊重逢的那一日。(待續)


秋夜寄情 (3)

 

秋夜寄情 (3)

楊遠薰

九十年代,全美各地的台灣人社團紛紛舉辦二二八紀念會。主辦單位起初都邀請二二八事件的受難者家屬擔任主講人,後來也邀請白色恐怖的政治受難者家屬演講。有一年,他從紐約台灣同鄉會發出的通知中看到伊的名字,平靜的心湖頓起圈圈漣漪,於是偕妻前往參加。

日,紀念會的禮堂佈置得莊嚴肅穆,講台前的長桌點著成排的蠟燭,周遭擺滿了白色的百合盆花。她穿著一件銀灰色的洋裝,罩上同質同色的外套,頸上帶著一條珍珠項鍊,端莊地坐在台上。

他選了一個中央後段的位子坐下,隔著距離,靜靜地凝視著她。細數歲月,她應該六十歲了,顯然不再年輕,但也沒顯老態。她比從前胖了些,臉比較圓潤,然五官依舊,只是多了些歲月的痕跡。總地來說,她雖上了年紀,卻依然美麗。那種美,恰似他在後院栽植的山茶花,清淡、潔白、秀麗。

紀念會開始後,她以肅穆但感性的語氣講述她的父親當年被捕與坐牢的經過,講得全場的人都陣陣心酸,也勾起了他重重的回憶。

待一切節目結束後,他偕妻趨前致意。她見了他,先是一愣,接著驚喜地喊出他的名。他的心頭流過一股暖意,於是微笑地與她握手。她介紹她身旁的丈夫。她的丈夫果然是位醫師,也畢業台大,長期在新英格蘭的一家醫院服務。兩人共育一兒一女,看來婚姻美滿。

他也介紹妻。妻是那種與誰都能聊幾句的人,所以會面的氣氛很和諧。歸途,妻說:「她很美,是那種看起來很順眼、很有氣質的美。」

「對,她從以前就這樣。」他附合著。其實他滿心興奮,但怕妻不高興,刻意壓低了聲調與情緒。

那天晚上,他靜靜地回味當天發生的一切。他很高興存在他心目中多年的女神形象沒有墜毀。他也為自己的表現感到驕傲。他遞給她一張名片,上面印著他服務的機構與職位頭銜。這表示他是一個有能力、有責任感的男人。倘她當年接納他、給他機會,他相信他一定會盡一切努力照顧她,為她提供一個美好的生活環境。

無論如何,他們往後沒有再聯絡。流光消逝,許多年後,他間接聽說她的先生走了,她搬到紐約,與她的子女就近而居。其時他已退休,暇時在後院蒔花養草,尤其悉心照顧幾株山茶花,私下命名為Akiko (秋子),因為茶花總在晚秋時盛開

「十一月了,該是山茶花開的季節,不知今年那些茶花開得可好?」他深深懷念起那棟住了二十多年、如今已不再屬於他的舊家。

4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今夜,月兒彎彎,星星閃爍。他坐在案前,翻閱唐詩。他的中文其實並不好,因為小學唸的是日文,上了初中,改朝換代,才開始讀中文。但他喜愛李白的這首〈長相思〉,只因詩中的描述與他的心境相當貼近。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

這豈不就在形容他少年十五二十時的相思情?當年的心上人有一張如花似玉的臉龐,卻那麼遙不可及。而那段飄飄渺渺虛虛幻幻的感情就如此伴隨他走過他的慘綠少年。

上有青冥之蒼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在聽到她父親出事後,他滿心焦慮,很想幫助,卻苦無能力,亦無機會。後來,他正式提出要照顧她的請求,卻被拒絕。爾後人生漫漫,雖然兩人都住在美國,卻生活在兩個平行的世界,完全沒有交集。

                                                         長相思,摧心肝

其實在他年盛力壯、事業衝刺的階段,她的影像稀稀淡淡。後來意外重逢,他偶然會想起她。倒是退休之後的暮年,他將茶花喻為昔人,悉心照料,相思之情油然而生 如今,他已無力氣也沒有地方再養花,該是揮別那不著邊際的幻想的時刻。

今夜,月色淒迷,他想做點不一樣的事。妻若知道,會說他異想天開,但他就是想要這麼一點兒浪漫。

他取出一張白淨的紙張,工整地抄下這首〈長相思〉,然後在前頭寫上「致Akiko」,後頭落款自己的名。

他接著在一個白色信封的中央寫上「秋子」兩個字,仔細地摺好信紙,放入信封。然後他起身,環顧周遭,取出他的一本厚厚的論文集,把信塞入論文集的底頁。

一生一共發表了七十八篇論文,篇篇都是心血的結晶,其中許多篇還發表在頗具權威性的《自然》科學期刊。然而科學不斷精進,論文亦非常專業,他相信不會再有人來翻閱他這本論文集了。他要把那些催心肝的相思精靈全都蒐集起來,寄藏在這本論文集的底層,如同鎖進緊密的記憶之匣。

倘若他走了,妻或女兒會清理他的東西。她們或許會整批地拿掉,或許會一本本地整理。若有人無意中發現這封信,定會問:「 What’s this ?

那是甚麼? Well,那是他年少與年老時縈繞於心的一個綺麗的夢,也是他中規中矩的人生中僅有的一點繽紛。那同時是一段虛幻的感情、一個海市蜃樓,甚至是他對妻的強勢作無言的抗議的一種折射。

今夜,秋風瑟瑟,夜涼如水。他寄走了多年的相思情,心頭頓感輕鬆。明天,月將更圓,他要執妻之手,與妻偕老,共同迎向一個更祥和的暮年。(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