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19日 星期日

懷念彭昕醫師

早春的樹林,楊遠薰攝影


懷念彭昕醫師

楊遠薰

那陣子,天氣變化莫測。方才猶日麗風和,怎地一下子烏雲密佈,接著雷聲隆隆,很快地下起傾盆大雨,讓人不禁嘆道:人生無常,莫過如是?

就在那當兒,突接彭昕醫師驟逝的消息,一時真有說不出的錯愕與傷感。

認識彭昕,緣起於COVID-192020年三月,新冠肺炎在紐約爆發,很快地席捲整個美東地區。因為確診與死亡人數驚人,所有預定要舉辦的活動皆告取消,一些例行的聚會亦告停擺,眾人憂心忡忡地蟄伏在家。

三個多月後,拜現代科技之賜,一些台美社團的負責人發現可用最新的網路視訊舉辦活動,於是又摩拳擦掌地規劃節目,希望讓鄉親們在隔離的生活中能繼續聯誼,在枯燥的生活裡有所調劑。

七月中旬,紐澤西「生活充實俱樂部(Living Well Club,簡稱LWC)」的會長林茂清博士打電話給我,邀請我就《提倡台美文化》的議題,在該會做個Presentation。他說,節目將由彭昕主持,請我將個人的簡歷、演講題目、大綱及演講時要用的Power Point (PPT) 在事前傳給他。

彭昕是誰?」我問。因為我在紐澤西中部(Central Jersey) 住過十多年,很像沒聽過這名字。

「他是個麻醉科醫師,現在到咱台美教會禮拜。」茂清兄說:「你們搬走後,他才搬來,所以你們互相錯過。他懂電腦,也樂意幫忙,因此主持這個每週一次的生活節目。」

就這樣,我開始與彭醫師聯絡。我第一次傳資料給他時說,我曾加入紐澤西台美團契長老教會十多年,可惜無緣認識他。

他說,他那時住在Holmdel,比較遠,三年前搬到Somerset,才到台美教會。但他見過我,對我有印象。那是在2005年紐約廖國仲先生的追思紀念會上,他陪他的叔叔去參加。

廖國仲先生年輕時是家父的好友,後來到紐約發展,事業成功後成為美東的台派大老,長期贊助彭明敏等多位台灣民主前輩,所以追思會上冠蓋雲集。我一時想不起他的模樣,也不知他的叔叔是誰,但聽他說住在Somerset,離我從前的住家很近,就說希望他能參加橋水 (Bridgewater) 查經班,那是一個很溫馨的家庭聚會。

彭醫師說他現在正是橋水查經班的一員,他們在 COVID-19爆發前,還一起到紐約遊中央公園。

「那是去找申怡與建信?」我問。「正是。」他答。

橋水查經班是1990年在梁耕三兄發起下,我們幾戶住在橋水鎮的家庭包括茂清、阿加、建信、愛信、英才…等共同成立的查經班,每週五晚上聚會,在彼此家裡輪流舉行。每次聚會時,大人在樓上查經、辯論、各抒己見,小孩在地下室開Party ,其樂無窮。如此一聚十年,充滿了美好的回憶。後來耕三兄嫂回台灣,我們搬到巴爾地摩,建信與申怡則遷至紐約城,但橋水查經班繼續進行,因為陸續有新人加入。

也許基於這樣的前緣,茂清兄在過去一年間,邀請我在Living Well Club做了五次演講。也因此,我與彭昕醫師有不少互動。

我們總在開播的前一天,做個簡短的測試。節目進行後,他就開始錄影。節目一結束,他即將所有流程製作成影片,上傳至YouTube,再將網路連結(Link)傳送給所有會員與講員。每週重複做這些事,其實挺忙的,但彭醫師從沒抱怨。


晚秋的樹林,楊遠薰攝影

去年十月,彭醫師回台北,住在防疫旅館裡,天天在部落格張貼他吃的餐食照片,其中有雞腿便當、鍋貼、壽司…等,琳瑯滿目。

我因為有老母在台灣,也想回去探親,但想到得被隔離三星期,就很猶豫,因此問他:「怎會在這時候回台灣?」

他說,他獨居的母親已年屆九旬,一直由妹妹就近照顧,最近妹婿身體不適,他想幫妹妹分點勞,所以向醫院請假,希望在台北陪媽媽住一陣子。

他又說,其實他可居家自主隔離,但念及母親年事已高,不想添她麻煩,所以在家附近找間防疫旅館住。

我見他Po出的幾條街名,十分熟悉,心想這豈不正是阿加出生成長的地方?有一天,我想起阿加講過多次的一件往事,就寫  email 給彭昕說:

「我的先生阿加有個小學同學,叫彭X,與你的名字很像,都有個『日』字旁,住在溫州街的巷子口,是彭教授的兒子,不知與你有否關係?」

彭昕立刻回道:「他是我的堂哥。他爸爸彭明敏教授是我的叔叔。我的祖父有四個孩子,我爸爸排行老二,…。」

他敘述了一些家族關係後說,那麼阿加是古亭國小的囉?他也是,小阿加兄與他堂哥兩年。

我說,阿加的家在彭家附近,他的舅舅住在新生南路。從小到大,阿加每次走巷仔路到舅舅家,都會經過彭家。

那是一段塵煙往事。他們住的地方是台大教職員的日本宿舍區。因為爸爸們同事,孩子們自然會在一起玩。阿加說,彭X的媽媽很和氣,長得挺好看的,X和妹妹都像媽媽。然後有一天,憲兵的車圍住彭家,聽說彭教授出事了。後來,彭家的對面都有人站哨,彭家的孩子也不再出來玩。他們長大後各奔前程,相繼出國,不再連絡。

沒想到彭昕很熱心,向我要了阿加的電郵地址。兩天後,阿加竟接到彭Xemail,開頭就說:「六十年沒見 了,你好嗎?」,然後敘說他到美國後,先在明州接受專科訓練,然後在中西部的一個小城擔任泌尿科醫師迄今,太太一直在他的診所幫忙。

失聯一甲子,欣聞童年的玩伴有好的發展,但略述近況後,也不知該聊些甚麼。阿加只是一直望著彭X的照片說:「奇怪,我從前覺得他像媽媽,怎麼現在越看越像他爸爸?」

1978年畢業台大醫科,想彭X亦畢業台大。我之前聽二二八事件受難者施江南醫師的女兒施X雅醫師說,在白色恐怖年代,大家都對政治犯家屬避之唯恐不及。身為政治犯的子女,她們也有自知之明,盡量不打擾別人,放了學就回家,乖乖在家做功課,所以一個個都先後考上台大醫科。不知彭家的孩子是否也如此

無論如何,似乎在那以後,彭昕給我的email總以「遠薰姐,平安」作開頭,最後落款「昕」。

我在Living Well Club做第二次Presentation時,彭昕還住在防疫旅館。我以為他無法再主持視訊會,但他說沒問題,他隨身攜帶著手提電腦與必要的設備。

茂清兄則擔心時差問題。因為美東時間與台灣在夏季相隔12小時,在其他季節則相隔13小時。LWC的節目在美東上午10時開播,因為大家談興濃,往往在下午一點過後才結束,其時已是台灣的子夜點,怕彭昕會太累。可是彭醫師仍說沒關係,他可勝任。

我第二次的  Presentation 講題是《認識華府,瞭解美國》。這是一個我很喜愛的議題,為此準備了不少美麗的風景照與一些溫馨的小故事,自己講得十分投入。結果節目一結束,就接到彭昕的電郵。

他寫著:「遠薰姐,平安。妳講得真精彩!我於1980-1981年住在巴爾地摩,當時很忙,也不知華府這麼好玩,都不怎麼去玩。以後真得找個時間到華府,好好逛一逛。

「若到華府,」我回道:「請讓我知道。至少見個面,好好聊聊。」心裡則想著:怎麼你也住過巴爾地摩?很像我們常在不同的年代住在相同的地方,結果不曾相遇,真不知是有緣還是無緣?

秋去冬來,轉眼進入2021年,疫情繼續延燒,LWC的線上講座也持續進行。五月,我在LWC作第四次Presentation,講題是《形成台美人的崎嶇路》。

我事前對茂清兄說,希望這次不要由彭昕主持。因為我講在美國的台灣人運動,會多次提到彭明敏教授,怕彭昕會敏感。

結果,彭昕在電郵寫道:「遠薰姐,平安。請放心。有關我叔叔的事,無論好的不好的,我們都聽得很多。所以妳儘管講,我不會在意的。

我因此把演講時要用的Power Point 傳給他。他在511日的email 又寫著:「遠薰姐,平安。謝謝你的PPT,好期待你的演講第二部分。第10slide林衡哲醫師少了『師』,請補上。你的資料好豐富,吳西面是我的表姑父,沒想到也上了檯面。如有需要,我可以把跟我家族的關係寫給你。 但不要因為這樣改變你所要講的內容。

我回說,我曾兩度在南加州見到吳西面的太太信愛姐。她十分優雅、美麗,對我很好。

她是我的表姑。」彭昕回道:「她的爸爸陳溪圳牧師從前在台北雙連教會牧會。陳家與吳家都是綠的,但我另外一個表姑郭婉容和她的女兒劉憶如都是藍的,所以我們家有綠也有藍。」

我最後一次收到彭昕的電郵是在2021723日。其時,我在LWC完成第五次Presentation ,寫 email與他談些錄影的事,順便問他是否還在台灣?打了疫苗沒?

遠薰姐,平安,他寫道:「我還在台灣,打了一劑AZ疫苗,等時間到再打第二劑。反正都待在家,沒有覺得那麼可怕,謝謝妳的關懷。很謝謝妳那精采的演講,有內容,有頭緒,讓我能瞭解來龍去脈。更謝謝妳同意開放給大家。連結就在下面xxx

夕霧中的樹林,楊遠薰攝影

萬萬沒料到八月中的一個週日上午,我還在教會的線上禮拜時,手機突然出現一行字:「我們敬愛的彭昕醫師不幸於昨晚在台北家中過世,實在令人懷念。」看得我怵目驚心,連忙打開電子信箱。

那是茂清兄發出的email,僅短短兩句話,沒說明原因。

我打電話給茂清,一直沒人接。我迅速滑一下手機,找出幾則彭昕近期發出的電郵,連續讀兩次,覺得他的語氣平靜,不像會做出極端的事。但好端端的一個人,怎會說走就走?莫非心肌梗塞?或發生意外?

一時間,我心緒紛亂。迷惘中,想起彭昕提過他與南加州的林美里熟,於是打電話給美里。美里顯然尚不知情,直呼不可能,但說她會儘快請在台北的親人代查。

結果很不幸地,隔天清晨,我就收到美里「證實」的電郵 。她說,她的弟弟林XX醫師寫著:「彭昕在周六晚上蒙主恩召,是在自宅突然過世,過程很快,大概並無久拖的痛苦。」

那麼,一切就如〈傳道書〉所說:「生有時,死有時,天下萬物都有上帝特定的時辰」了?假如人終究要歸塵土,若能毫無痛苦地走,是否也是福氣?

縱是這般想,畢竟驚聞友人猝逝,心頭總有說不出的難過。

我稍後靜坐,慢慢整理思緒。想起彭昕提過他曾在中文學校擔任多年的義工,顯然有家庭與子女。但我對他們一無所知。我既不認識他的太太,甚至連彭昕本人,都不曾實際見過面。

所以說來,我們並不熟。我們不過是在疫情下,一起為台美社區服務的志工。這期間的聯繫都靠電郵和網路。網路上的聚會叫「Virtual Meeting」,中文翻譯成「虛擬會議」。既是虛擬,就不是真的,但為什麼我對彭昕的驟逝會感到十分不捨與悵惘?

猶記我第二次Power Point 給他時,因為內有許多照片,檔案太大,傳不過去,只得分成兩部分。彭昕立刻回說,他已幫我解決這問題,但他還要教我如何快速壓縮檔案中的照片,因為他相信我以後還會再作Presentation。不久,他果然傳來一份英文的Instruction,我將之貼在電腦的Desktop上,以後按步驟去做,皆告靈驗,至今猶感謝他的貼心。

如此說來,彭醫師的熱忱服務、真誠與體貼,該是他最令人懷念的地方。

正這麼想著,忽接紐澤西好友純貞傳來她追悼彭醫師的短文,文中真情流露,我因此與她在電話中話彭昕。

她說,彭醫師的猝逝,令大家非常震驚。約在三年前,他開始到咱台美團契長老教會,常一個人來,因為他太太聽不懂台語。他很和氣,也很安靜,精通電腦,更彈得一手好琴。教會需要他時,無論司琴或處理電腦、網路,他都熱心幫忙。但他比較重隱私,所以他不講的事,大家也不問,僅單純地歡迎他加入咱的大家庭。

她又說,教會的人蒐集了一些他的照片與文章,設立一個網路連結,用以紀念他。此外,彭醫師自小隸屬的台北和平長老教會也為他設立一個紀念連結,希望我上網看看。

收到純貞傳來的Link後,我先點閱紐澤西台美教會的連結。一讀之下,方知小我三個月的彭昕竟是我的年代裡最會讀書與考試的人之一。

他於1970年自建國高中畢業,當時因為熱愛音樂與音響,考大專聯考時報考甲組,高中台大電機系。一年後,他決定習醫,所以重考。這回考丙組,結果考上台大醫科。就讀台大八年期間,他一直參加台大交響樂團,吹雙簧管(oboe )。光是這樣的學經歷,就充滿榮耀與輝煌。

就讀台大醫學院時的彭昕(右一)。照片取自紐澤西台美團契長老教會提供的網路連結

我繼續點閱台北和平長老教會的連結,裡面有數篇紀念他的父親彭明輝長老的文章和一些家庭照片。他的父親是個事業成功、熱心服事教會、非常熱愛讀書的人,家裡的中、英文藏書甚豐。2012年,彭長老去世後,彭昕代表家族,捐贈3000本其父的藏書給長榮大學大學圖書館。

照片中,有一張彭昕在2015年與母親的合照,高齡八旬的彭媽媽依然十分美麗。另外還有幾張彭昕近年回台陪媽媽參加和平教會活動的照片,他看來是個貼心的兒子。

從這些資料來看,彭昕不僅非常優秀,而且家學淵源,可說是台灣七十年代的「黃金男孩 (Golden Boy)」。

2015年,彭昕()與媽媽合影於台北。照片取自台北和平教會提供的網站。

但如此優秀的台灣青年到了美國後,為什麼甚少在台美人的社團公開露面?

難道是因為他的叔叔名氣太大,讓他寧可選擇過著低調與安寧的日子?或是因為當年台灣政治肅殺的氣氛,讓政治受難者的家屬在孤獨中成長,因而習慣過著獨善其身與較隱密的生活?這一切如夕霧中的樹林,朦朧淒美,令人感到迷惘。

然而如台美教會的民安兄所說,大家都很高興彭昕醫師最後回到台美人的社區與教會,也很欣賞他的天賦,更感激他的熱忱服務,因此深深懷念他。

我回想起這一年半來,屢次接到來自「Hsin Peng」的郵址、總以「遠薰姐,平安」作開頭、有時談事情、有時隨意聊天、有時更不吝給我喝采的email,就覺得很溫暖,也因此十分懷念這位如弟弟般的彭醫師。

願神施恩憐憫,讓彭昕醫師安息,同時也照顧他親愛的母親與家人。(End)


2012年,彭昕(右二)代表家族,捐贈其父的藏書予長榮大學。其左依序為彭媽媽、弟弟、妹妹與妹婿。照片取自台北和平長老教會提供的網路連結。

彭昕醫師,照片取自台北和平長老教會提供的網路連結。


2019年,彭昕(左一)與紐澤西橋水查經班的弟兄姊妹同遊紐約中央公園。照片取自紐澤西台美長老教會提供的網路連結




2021年6月18日 星期五

卓甫良與TAF的故事

卓甫良與林秋菊2004年合影於Irvin, California,楊遠薰攝影

卓甫良與TAF的故事

 楊遠薰

卓甫良(Bill Cho)是五十年代搭貨輪到美國逐夢的台灣留學生。他在美國奮鬥多年,逐一實現愛情、學業與事業的美夢後,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們共創Taiwanese American Foundation,簡稱TAF」,播下培育第二代台美人認同台灣的種子。

他來自台灣花蓮一個家境小康的基督教家庭,自年少即仰慕同教會一個溫柔美麗的女孩,因此十分用功,希望日後能有優秀的表現,贏取伊人的芳心。

1950年,他考上第一屆台北工專土木科,離開自小長大的後山,到繁榮的台北追尋前途。兩年後,他自工專畢業,考進基隆港務局。

在港務局服務時, 他常和一位外省籍的資深工程師在一起,從而知道出國留學對未來的升遷很有助益,因此回家找父母商量。幸好他的父母很開通,幫他籌到六百塊美金的旅費。

600美金在當時是一筆很大的數目。」卓甫良說:「當時的大學畢業生一般的月薪是新台幣1,200,折合美金只有30元。」

就這樣,他於1956年十月告別父母,在基隆碼頭搭上貨輪,開始航向一個遼闊的世界。

抵達新大陸

卓甫良的首站是日本東京,而他心儀甚久的女孩當時就在東京。那女孩名叫林秋菊(Carol),來自南台灣一個很有名望的家族。她的祖父是前台南神學院的漢文老師暨牧師林燕臣先生,伯父是前台大文學院院長暨著名的二二八事件受難者林茂生博士,父親是花蓮地區很有名望的林安生醫師。

秋菊與她的兩個姐姐都長得標緻高聎,歌聲迷人,並且會彈鋼琴,因此成為美籍宣教師彭蒙惠在台灣訓練的第一批「天韻歌聲」的歌唱天使。

卓甫良說;「林家三姐妹是當時全花蓮最美麗的三個女孩。」

他與秋菊自小在同一所教會長大,但是1953年時,秋菊與二姐秋霜在經彭蒙惠宣教師的推薦,一起到東京基督學院深造,並且在「日本放送協會」實習,因此足足三年,卓甫良未見伊人,乃趁此次出國之便,到東京與心上人見面。

抵東京後,他幸運地達到心願,但可惜相聚的時間太短促。兩人碰面後,一起到市區的一所華人教會作禮拜,然後吃個簡餐,便得告別。甫良隨後匆忙搭火車到仙台,再轉搭招商局的「重慶號」貨輪,橫渡太平洋。

但就那麼一次短暫的相會,就讓兩個年輕人互相許下愛的諾言。

兩星期後, 卓甫良在奧立崗 (Oregon)的波特蘭 (Portland)上岸,轉搭灰狗車到南加州的帕莎迪那 (Pasadena),開始打工、賺學費。

他寄住在一位朋友處,幫美國人整理庭院,賺取微薄的工資。如此工作到隔(1957)年春末,他幸運地獲得一份空中測量的計算工作,一個月可拿400美金,簡直喜出望外。

就這麼繼續工作到九月,他存了1,300美金,便懷著興奮的心情前往密西根的安娜堡 (Ann Arbor) ,到密西根大學註冊,開始他嚮往已久的留學生涯。

 但他的財力畢竟很有限,儘管一再省吃儉用,還是捉襟見肘。念了一年多,錢已告罄,只好休學,到芝加哥打工。打了半年功,纘了一點錢,再回密大復學。

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1959年年底,他終於獲得密大結構力學的學士學位,從此丕極泰來。

1960年初,他獲得普若康 (Procon)工程公司的聘書,前往芝加哥就職。那年年底,朝暮相思的女朋友秋菊翩然降臨,帶給他無限喜悅。三個星期後,他們在秋菊即將任職的教會舉行婚禮。

「這是上帝給我最好的祝福。」卓甫良說:「當年,追求Carol的人何其多,她竟願意嫁給我這個窮小子,真是感恩!結婚以後,受她的影響,我做事、說話都比從前溫柔許多。」

成立「中西部台灣人基督徒基金會(MFCF)

秋菊抵達芝加哥後,即在海德公園(Hyde Park)的歸正教會擔任音樂總監。她與丈夫卓甫良不久就在教會附近賃屋而居。

此後四年,卓甫良白天到普若康公司上班,晚上到伊利諾理工學院修研究所的課程。他們的兩個女兒慧麗(Elsa)與慧文 (Esther)亦相繼誕生,組成一個溫暖甜蜜的小家庭。

卓甫良於1964拿到工程碩士學位,不久換工作到馬奇﹝A.G. Mckee﹞工程公司。秋菊則於1967年換職到芝城北岸 (North Shore) 的一所華人教會,擔任音樂指揮,他們也因此搬到芝城北岸。

沒想到這個搬遷帶給他們生活上的一些改變。因為他們住在海德公園時,一直在秋菊服務的華人教會作禮拜。搬到北岸後,他們轉到共同使用同一教堂的日本人教會作禮拜。

「情誼上,我們和華人教會的教友們都有良好的親係。」卓甫良說:「但在政治理念上,因為親歷二二八事件,目睹國民黨軍隊殘酷屠殺害台灣人,我們很難與中國人認同。所以搬到北岸後,我轉到日本人教會,而在內心裡,更希望能與台灣人一起用台語崇拜上帝。」

基於這種理念,1967年年夏天,十餘戶美國中西部的台灣人基督教家庭包括芝加哥的卓甫良夫婦、愛荷華的陳植哲夫婦、明尼蘇達州的趙聰仁牧師等一起在威斯康辛州日內瓦湖畔的青年營區,舉辦一個為期三天的靈修會,留下難以忘懷的回憶。

「當時每戶只繳象徵性的四十元,」卓甫良說:「大家一起準備食物、探討信仰,參加的每個人包括孩子們都很快樂,也因此每回要分開時,便相約明年再見。這個靈修會就這樣一年一年地辦下去。」

後來,他們邀請到宋泉盛、駱維仁等牧師講道,參加的人越來越多。1973年,他們成立「中西部台灣人基督徒基金會(Midwest Formosan Christian Foundation,簡稱MFCF),隨後在芝加哥、愛荷華、底特律和托利多﹝Toledo﹞等地都成立分會。

 

成立「Taiwanese American Fundation (TAF)

1980年, MFCF在連續舉辦十三年後,熱心參與的莊明哲教授與卓甫良等理事認為必須有所突破,因此在該年十一月假芝加哥楊忠正家召開的理事會裡決定將靈修會改為台美青少年夏令營,每年舉辦一星期,服務的對象擴大至非基督徒的台灣人家庭,基金會的名稱亦改成「Taiwanese American Foundation (台灣人協進會)」,通稱「TAF﹝塔夫﹞」。

「這是一個非常大膽的嘗試。」卓甫良說:「因為在此之前,理事會裡沒有人舉辦過青少年夏令營,但我們認為培育第二代的台灣認同非常重要,所以決定效法耶穌的奴僕領導 (Servant Leadership) 精神,努力去做。」

也因此,「奴僕領導」成為TAF的主軸,亦即每個領導人都必須具有默默為人服務的精神。

TAF成立時,大家公推愛荷華大學醫學院的教授莊明哲醫師為創會會長。莊教授為一傑出的精神科醫師,非常注重兩代之間的溝通,因此在他擔任會長的19811982年,TAF青少年夏令營皆以「溝通」為主題。

1983年,芝加哥的張信義醫師繼任TAF第二任會長,主張加強第二代對台灣的認同,所以節目中增加不少對台灣歷史、文化的認識。也因此,「認同」成為1983 1984兩年的主題。

1985年,芝加哥的鄭天助醫師擔任TAF第三任會長,強調訓練第二代領導能力的重要,因此往後兩年,「領導才能」遂成為TAF青少年夏令營的主題。

1987年,甫良接任第四任會長,認為一個人內在的倫理價值深深影響其作為,因此重視培育孩子們正確的倫理價值觀。

「每任會長都很用心。」卓甫良笑著說:「所以每人都為TAF帶進一些新觀念。」

1989年,TAF第五任會長陳植哲博士邀請美國基督教青年中心領導人史密斯 (Brad Smith) TAF作一個全盤的評估。結果,史密斯在他提出的報告中指出 :「TAF深具發展的潛力,但關鍵在第二代是否能接班。」

這項評鑑帶給大家很大的鼓勵與思考。也因此,TAF第六任會長盧志華教授在1991年接任後,開始啟用林志文(Bob Lin)等新一代從事夏令營的事工。

「事實上,早年許多照顧孩子們的工作,都由義工媽媽們承擔。」卓甫良說:「因為TAF的經費很有限,大多數工作都靠義工幫忙。尤其週一到週五,先生們得上班,照顧孩子們的責任就落到媽媽們身上。」

當年,林秋菊、廖淑清、廖幸瑛等許多太太們都是長期的義工。

「照顧孩子們的工作非常辛苦。」林秋菊說:「因為一大群孩子正是處於生龍活虎的年紀,尤其好不容易遇到這麼多來自美、加各地,年齡與文化背景皆相仿的朋友,都非常開心,經常徹夜聊天、歡鬧、不睡覺,很令維持秩序的媽媽們頭疼。」

「但是大家朝夕相處七天,都產生了濃厚的感情。」秋菊又說:「每次要分離,孩子們便互相擁抱、哭泣,難分難捨。往往來接孩子的父母都等著上路,熱情的孩子們卻和這個、那個都有道不完的再見。義工媽媽們每看到這情景,就覺得再辛苦也值得,何況大家一起做事,都成了好朋友。」

就這樣,望著孩子們的笑顏,許多辛勤的園丁年復一年,不斷播下培育下一 代認同台灣的種子。

傑出的核電廠工程師

1968年,卓甫良換職到另一家以興建核能發電廠聞名的沙金特與朗迪 (Sargent & Laundy ) 工程公司工作,從此跨進興建核能發電廠的領域。

七十年代是美國興建核能發電廠的鼎盛時期。沙金特與朗迪公司光在伊利諾州就興建了十三所核能發電廠。卓甫良因為連續解決一些不尋常的工程問題,頗受上司器重,職位一再被擢升,後來轉到評估核電廠安全的部門。

「幸虧我轉得早。」他說:「因為1987年,賓州三哩島核電廠突然出事。此後,全球各地紛紛禁建核電廠,所有興建核電廠的工程公司都大量裁員。我因為已轉型至核電廠安全評估,才逃過失業這一劫。」

儘管如此,有時工作上的一些人事仍令他感到困擾。因此在1987年,他向服務十八年的沙金特與朗迪公司請辭,成立自己的諮詢公司。

創業三年半後,因為他的專才深受肯定,所以伊利諾州政府的核能安全署特別聘他擔任伊利諾州核能安全的鑑定專家。卓甫良也 因此自芝加哥搬到春田鎮 (Springfield) ,在往後十三年負責全伊利諾十三所核能發電廠的安全評估。

他一直工作到屆滿七十歲,才於2002年年底自伊利諾州政府退休。

「回顧我這一生,」卓甫良頗有感觸地說:「一共當了四十二年工程師,得過不少獎,也十分受到肯定,但那畢竟是一份我賺錢養家的工作。從事MFCFTAF的活動則讓我有一種大家同心合力、一步一腳印地朝目標前進的特殊情誼,令我十分珍惜。」

播下培育台美人第二代的芥菜子

MFCFTAF,卓甫良像一個辛勤的園丁,默默處理許多繁雜瑣碎的行政工作達二十多年。這期間,他也目睹TAF幾度從危機轉為契機的過程。

他說,八十年代,參加TAF青少年夏令營的學員大量增加後,就開始發生一些學員的紀律問題。譬如在1986年,有學員在營區飲酒,讓他們很憂心,也因此認真考慮是否該停辦?

後來,TAF可能停辦的風聲傳出去,一些每年期盼參加夏令營的孩子們都很難過。結果他們自己協商,公推Bob Lin代表他們與第一代溝通,同意制定行為準則,並承諾將嚴格遵守,自我約束。就這樣,這個台美人的青少年夏令營才又繼續辦下去。

「第二次危機發生在九十年代。」卓甫良說:「當時有些青年要求TAF青少年夏令營去除宗教色彩,因而產生了兩代間的對立。」

他為此寫了許多封信,規勸這些年輕人,說TAF從零到現在的規模,都是建立在基督的信仰與「奴僕領導」的基石上,一旦這些基本精神沒了,TAF是空的。結果過不斷地溝通,兩代逐漸建立共識,最後成為好朋友。

「如今,當年參加TAF的孩子們都已達結婚的年齡。」卓甫良說:「我們有時會收到喜帖,相約去參加他們的婚禮。大家見了面,都有難以形容的喜悅。」

卓甫良在退休後,與老伴秋菊搬到風光明媚的加州爾灣(Irvine),享受退休生活。但他仍繼續關心TAF。他曾於1996年發起成立「TAF家庭營」,讓TAF學員的父母們在週末一起參加夏令營的活動,同享大家庭的樂趣,以便更能支持與贊助TAF

搬到加州後,他利用網際網路,發起成立「鷹翅團契」,與老朋友們保持密切聯繫,同時成立TAF第一代的「營友會」,希望把過去的義工們找回來,一起在TAF夏令營團聚,重溫往日的情誼。

提起TAF,卓甫良格外顯得精神奕奕。他說,當年本著服事的心情,創辦MFCFTAF。結果這兩個組織的活動豐富了他的人生,也帶給他許多珍貴的友誼,真可說是福杯滿滿。

 TAF Founding Members 合影於 2004TAF夏令營。由右至左,前排:陳植哲、卓甫良、林秋菊、廖淑清與陳東蘭。後排:陳則華、劉楊祐、程韻如、林 健華、王謹、吳素津、張簡吉誠、黃啟仁、楊忠正和王惠美,楊遠薰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