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19日 星期日

懷念彭昕醫師

早春的樹林,楊遠薰攝影


懷念彭昕醫師

楊遠薰

那陣子,天氣變化莫測。方才猶日麗風和,怎地一下子烏雲密佈,接著雷聲隆隆,很快地下起傾盆大雨,讓人不禁嘆道:人生無常,莫過如是?

就在那當兒,突接彭昕醫師驟逝的消息,一時真有說不出的錯愕與傷感。

認識彭昕,緣起於COVID-192020年三月,新冠肺炎在紐約爆發,很快地席捲整個美東地區。因為確診與死亡人數驚人,所有預定要舉辦的活動皆告取消,一些例行的聚會亦告停擺,眾人憂心忡忡地蟄伏在家。

三個多月後,拜現代科技之賜,一些台美社團的負責人發現可用最新的網路視訊舉辦活動,於是又摩拳擦掌地規劃節目,希望讓鄉親們在隔離的生活中能繼續聯誼,在枯燥的生活裡有所調劑。

七月中旬,紐澤西「生活充實俱樂部(Living Well Club,簡稱LWC)」的會長林茂清博士打電話給我,邀請我就《提倡台美文化》的議題,在該會做個Presentation。他說,節目將由彭昕主持,請我將個人的簡歷、演講題目、大綱及演講時要用的Power Point (PPT) 在事前傳給他。

彭昕是誰?」我問。因為我在紐澤西中部(Central Jersey) 住過十多年,很像沒聽過這名字。

「他是個麻醉科醫師,現在到咱台美教會禮拜。」茂清兄說:「你們搬走後,他才搬來,所以你們互相錯過。他懂電腦,也樂意幫忙,因此主持這個每週一次的生活節目。」

就這樣,我開始與彭醫師聯絡。我第一次傳資料給他時說,我曾加入紐澤西台美團契長老教會十多年,可惜無緣認識他。

他說,他那時住在Holmdel,比較遠,三年前搬到Somerset,才到台美教會。但他見過我,對我有印象。那是在2005年紐約廖國仲先生的追思紀念會上,他陪他的叔叔去參加。

廖國仲先生年輕時是家父的好友,後來到紐約發展,事業成功後成為美東的台派大老,長期贊助彭明敏等多位台灣民主前輩,所以追思會上冠蓋雲集。我一時想不起他的模樣,也不知他的叔叔是誰,但聽他說住在Somerset,離我從前的住家很近,就說希望他能參加橋水 (Bridgewater) 查經班,那是一個很溫馨的家庭聚會。

彭醫師說他現在正是橋水查經班的一員,他們在 COVID-19爆發前,還一起到紐約遊中央公園。

「那是去找申怡與建信?」我問。「正是。」他答。

橋水查經班是1990年在梁耕三兄發起下,我們幾戶住在橋水鎮的家庭包括茂清、阿加、建信、愛信、英才…等共同成立的查經班,每週五晚上聚會,在彼此家裡輪流舉行。每次聚會時,大人在樓上查經、辯論、各抒己見,小孩在地下室開Party ,其樂無窮。如此一聚十年,充滿了美好的回憶。後來耕三兄嫂回台灣,我們搬到巴爾地摩,建信與申怡則遷至紐約城,但橋水查經班繼續進行,因為陸續有新人加入。

也許基於這樣的前緣,茂清兄在過去一年間,邀請我在Living Well Club做了五次演講。也因此,我與彭昕醫師有不少互動。

我們總在開播的前一天,做個簡短的測試。節目進行後,他就開始錄影。節目一結束,他即將所有流程製作成影片,上傳至YouTube,再將網路連結(Link)傳送給所有會員與講員。每週重複做這些事,其實挺忙的,但彭醫師從沒抱怨。


晚秋的樹林,楊遠薰攝影

去年十月,彭醫師回台北,住在防疫旅館裡,天天在部落格張貼他吃的餐食照片,其中有雞腿便當、鍋貼、壽司…等,琳瑯滿目。

我因為有老母在台灣,也想回去探親,但想到得被隔離三星期,就很猶豫,因此問他:「怎會在這時候回台灣?」

他說,他獨居的母親已年屆九旬,一直由妹妹就近照顧,最近妹婿身體不適,他想幫妹妹分點勞,所以向醫院請假,希望在台北陪媽媽住一陣子。

他又說,其實他可居家自主隔離,但念及母親年事已高,不想添她麻煩,所以在家附近找間防疫旅館住。

我見他Po出的幾條街名,十分熟悉,心想這豈不正是阿加出生成長的地方?有一天,我想起阿加講過多次的一件往事,就寫  email 給彭昕說:

「我的先生阿加有個小學同學,叫彭X,與你的名字很像,都有個『日』字旁,住在溫州街的巷子口,是彭教授的兒子,不知與你有否關係?」

彭昕立刻回道:「他是我的堂哥。他爸爸彭明敏教授是我的叔叔。我的祖父有四個孩子,我爸爸排行老二,…。」

他敘述了一些家族關係後說,那麼阿加是古亭國小的囉?他也是,小阿加兄與他堂哥兩年。

我說,阿加的家在彭家附近,他的舅舅住在新生南路。從小到大,阿加每次走巷仔路到舅舅家,都會經過彭家。

那是一段塵煙往事。他們住的地方是台大教職員的日本宿舍區。因為爸爸們同事,孩子們自然會在一起玩。阿加說,彭X的媽媽很和氣,長得挺好看的,X和妹妹都像媽媽。然後有一天,憲兵的車圍住彭家,聽說彭教授出事了。後來,彭家的對面都有人站哨,彭家的孩子也不再出來玩。他們長大後各奔前程,相繼出國,不再連絡。

沒想到彭昕很熱心,向我要了阿加的電郵地址。兩天後,阿加竟接到彭Xemail,開頭就說:「六十年沒見 了,你好嗎?」,然後敘說他到美國後,先在明州接受專科訓練,然後在中西部的一個小城擔任泌尿科醫師迄今,太太一直在他的診所幫忙。

失聯一甲子,欣聞童年的玩伴有好的發展,但略述近況後,也不知該聊些甚麼。阿加只是一直望著彭X的照片說:「奇怪,我從前覺得他像媽媽,怎麼現在越看越像他爸爸?」

1978年畢業台大醫科,想彭X亦畢業台大。我之前聽二二八事件受難者施江南醫師的女兒施X雅醫師說,在白色恐怖年代,大家都對政治犯家屬避之唯恐不及。身為政治犯的子女,她們也有自知之明,盡量不打擾別人,放了學就回家,乖乖在家做功課,所以一個個都先後考上台大醫科。不知彭家的孩子是否也如此

無論如何,似乎在那以後,彭昕給我的email總以「遠薰姐,平安」作開頭,最後落款「昕」。

我在Living Well Club做第二次Presentation時,彭昕還住在防疫旅館。我以為他無法再主持視訊會,但他說沒問題,他隨身攜帶著手提電腦與必要的設備。

茂清兄則擔心時差問題。因為美東時間與台灣在夏季相隔12小時,在其他季節則相隔13小時。LWC的節目在美東上午10時開播,因為大家談興濃,往往在下午一點過後才結束,其時已是台灣的子夜點,怕彭昕會太累。可是彭醫師仍說沒關係,他可勝任。

我第二次的  Presentation 講題是《認識華府,瞭解美國》。這是一個我很喜愛的議題,為此準備了不少美麗的風景照與一些溫馨的小故事,自己講得十分投入。結果節目一結束,就接到彭昕的電郵。

他寫著:「遠薰姐,平安。妳講得真精彩!我於1980-1981年住在巴爾地摩,當時很忙,也不知華府這麼好玩,都不怎麼去玩。以後真得找個時間到華府,好好逛一逛。

「若到華府,」我回道:「請讓我知道。至少見個面,好好聊聊。」心裡則想著:怎麼你也住過巴爾地摩?很像我們常在不同的年代住在相同的地方,結果不曾相遇,真不知是有緣還是無緣?

秋去冬來,轉眼進入2021年,疫情繼續延燒,LWC的線上講座也持續進行。五月,我在LWC作第四次Presentation,講題是《形成台美人的崎嶇路》。

我事前對茂清兄說,希望這次不要由彭昕主持。因為我講在美國的台灣人運動,會多次提到彭明敏教授,怕彭昕會敏感。

結果,彭昕在電郵寫道:「遠薰姐,平安。請放心。有關我叔叔的事,無論好的不好的,我們都聽得很多。所以妳儘管講,我不會在意的。

我因此把演講時要用的Power Point 傳給他。他在511日的email 又寫著:「遠薰姐,平安。謝謝你的PPT,好期待你的演講第二部分。第10slide林衡哲醫師少了『師』,請補上。你的資料好豐富,吳西面是我的表姑父,沒想到也上了檯面。如有需要,我可以把跟我家族的關係寫給你。 但不要因為這樣改變你所要講的內容。

我回說,我曾兩度在南加州見到吳西面的太太信愛姐。她十分優雅、美麗,對我很好。

她是我的表姑。」彭昕回道:「她的爸爸陳溪圳牧師從前在台北雙連教會牧會。陳家與吳家都是綠的,但我另外一個表姑郭婉容和她的女兒劉憶如都是藍的,所以我們家有綠也有藍。」

我最後一次收到彭昕的電郵是在2021723日。其時,我在LWC完成第五次Presentation ,寫 email與他談些錄影的事,順便問他是否還在台灣?打了疫苗沒?

遠薰姐,平安,他寫道:「我還在台灣,打了一劑AZ疫苗,等時間到再打第二劑。反正都待在家,沒有覺得那麼可怕,謝謝妳的關懷。很謝謝妳那精采的演講,有內容,有頭緒,讓我能瞭解來龍去脈。更謝謝妳同意開放給大家。連結就在下面xxx

夕霧中的樹林,楊遠薰攝影

萬萬沒料到八月中的一個週日上午,我還在教會的線上禮拜時,手機突然出現一行字:「我們敬愛的彭昕醫師不幸於昨晚在台北家中過世,實在令人懷念。」看得我怵目驚心,連忙打開電子信箱。

那是茂清兄發出的email,僅短短兩句話,沒說明原因。

我打電話給茂清,一直沒人接。我迅速滑一下手機,找出幾則彭昕近期發出的電郵,連續讀兩次,覺得他的語氣平靜,不像會做出極端的事。但好端端的一個人,怎會說走就走?莫非心肌梗塞?或發生意外?

一時間,我心緒紛亂。迷惘中,想起彭昕提過他與南加州的林美里熟,於是打電話給美里。美里顯然尚不知情,直呼不可能,但說她會儘快請在台北的親人代查。

結果很不幸地,隔天清晨,我就收到美里「證實」的電郵 。她說,她的弟弟林XX醫師寫著:「彭昕在周六晚上蒙主恩召,是在自宅突然過世,過程很快,大概並無久拖的痛苦。」

那麼,一切就如〈傳道書〉所說:「生有時,死有時,天下萬物都有上帝特定的時辰」了?假如人終究要歸塵土,若能毫無痛苦地走,是否也是福氣?

縱是這般想,畢竟驚聞友人猝逝,心頭總有說不出的難過。

我稍後靜坐,慢慢整理思緒。想起彭昕提過他曾在中文學校擔任多年的義工,顯然有家庭與子女。但我對他們一無所知。我既不認識他的太太,甚至連彭昕本人,都不曾實際見過面。

所以說來,我們並不熟。我們不過是在疫情下,一起為台美社區服務的志工。這期間的聯繫都靠電郵和網路。網路上的聚會叫「Virtual Meeting」,中文翻譯成「虛擬會議」。既是虛擬,就不是真的,但為什麼我對彭昕的驟逝會感到十分不捨與悵惘?

猶記我第二次Power Point 給他時,因為內有許多照片,檔案太大,傳不過去,只得分成兩部分。彭昕立刻回說,他已幫我解決這問題,但他還要教我如何快速壓縮檔案中的照片,因為他相信我以後還會再作Presentation。不久,他果然傳來一份英文的Instruction,我將之貼在電腦的Desktop上,以後按步驟去做,皆告靈驗,至今猶感謝他的貼心。

如此說來,彭醫師的熱忱服務、真誠與體貼,該是他最令人懷念的地方。

正這麼想著,忽接紐澤西好友純貞傳來她追悼彭醫師的短文,文中真情流露,我因此與她在電話中話彭昕。

她說,彭醫師的猝逝,令大家非常震驚。約在三年前,他開始到咱台美團契長老教會,常一個人來,因為他太太聽不懂台語。他很和氣,也很安靜,精通電腦,更彈得一手好琴。教會需要他時,無論司琴或處理電腦、網路,他都熱心幫忙。但他比較重隱私,所以他不講的事,大家也不問,僅單純地歡迎他加入咱的大家庭。

她又說,教會的人蒐集了一些他的照片與文章,設立一個網路連結,用以紀念他。此外,彭醫師自小隸屬的台北和平長老教會也為他設立一個紀念連結,希望我上網看看。

收到純貞傳來的Link後,我先點閱紐澤西台美教會的連結。一讀之下,方知小我三個月的彭昕竟是我的年代裡最會讀書與考試的人之一。

他於1970年自建國高中畢業,當時因為熱愛音樂與音響,考大專聯考時報考甲組,高中台大電機系。一年後,他決定習醫,所以重考。這回考丙組,結果考上台大醫科。就讀台大八年期間,他一直參加台大交響樂團,吹雙簧管(oboe )。光是這樣的學經歷,就充滿榮耀與輝煌。

就讀台大醫學院時的彭昕(右一)。照片取自紐澤西台美團契長老教會提供的網路連結

我繼續點閱台北和平長老教會的連結,裡面有數篇紀念他的父親彭明輝長老的文章和一些家庭照片。他的父親是個事業成功、熱心服事教會、非常熱愛讀書的人,家裡的中、英文藏書甚豐。2012年,彭長老去世後,彭昕代表家族,捐贈3000本其父的藏書給長榮大學大學圖書館。

照片中,有一張彭昕在2015年與母親的合照,高齡八旬的彭媽媽依然十分美麗。另外還有幾張彭昕近年回台陪媽媽參加和平教會活動的照片,他看來是個貼心的兒子。

從這些資料來看,彭昕不僅非常優秀,而且家學淵源,可說是台灣七十年代的「黃金男孩 (Golden Boy)」。

2015年,彭昕()與媽媽合影於台北。照片取自台北和平教會提供的網站。

但如此優秀的台灣青年到了美國後,為什麼甚少在台美人的社團公開露面?

難道是因為他的叔叔名氣太大,讓他寧可選擇過著低調與安寧的日子?或是因為當年台灣政治肅殺的氣氛,讓政治受難者的家屬在孤獨中成長,因而習慣過著獨善其身與較隱密的生活?這一切如夕霧中的樹林,朦朧淒美,令人感到迷惘。

然而如台美教會的民安兄所說,大家都很高興彭昕醫師最後回到台美人的社區與教會,也很欣賞他的天賦,更感激他的熱忱服務,因此深深懷念他。

我回想起這一年半來,屢次接到來自「Hsin Peng」的郵址、總以「遠薰姐,平安」作開頭、有時談事情、有時隨意聊天、有時更不吝給我喝采的email,就覺得很溫暖,也因此十分懷念這位如弟弟般的彭醫師。

願神施恩憐憫,讓彭昕醫師安息,同時也照顧他親愛的母親與家人。(End)


2012年,彭昕(右二)代表家族,捐贈其父的藏書予長榮大學。其左依序為彭媽媽、弟弟、妹妹與妹婿。照片取自台北和平長老教會提供的網路連結。

彭昕醫師,照片取自台北和平長老教會提供的網路連結。


2019年,彭昕(左一)與紐澤西橋水查經班的弟兄姊妹同遊紐約中央公園。照片取自紐澤西台美長老教會提供的網路連結




1 則留言:

  1. 遠薰文章特徵之一在她精於穿針引線。而且絕對沒有一般文章常見的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毛病。她一定會把藏在雲裡的龍身龍尾全揪出來,使讀者領會到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即使她與彭昕從未見過面, 她也讓讀者從她的筆下了解到彭醫師的一生事蹟。這可是很少作家能夠做得到的。請問諸君有誰曾經親眼看到一條龍? 君不信? 我個人的確和一位朋友看到:那是在南加州羅蘭崗上的「一條龍麵館」! 桃城虎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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