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南平原的金黃稻穗
輾轉紅娘的故事(上)
By 楊遠薰
這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一些細節已遺忘,自己當時也懵懂,但人生的一些奇妙機緣就往往出於偶然的際遇。事後回想,頗覺不可思議,但即使想對造就者說聲謝,也無從謝起,僅僅感到絲絲的惆悵與懷念。
1 插曲
大三升大四的那年暑假,我在台北實習,直到開學前幾天,才回雲林崙背的家,陪媽媽住幾日。
這日上午,天氣溫熱,空氣中帶著幾分慵懶,連家裡的老花貓都縮在屋內一角打盹。我在客廳翻閱報紙,忽聽一陣談話聲夾著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我抬頭一看,見媽媽陪著久違的親家母正走進客廳,因此起身,朝親家母欠身微笑道:「親姆婆,您好。」
這位親家母是我已故屘姑的婆婆,年約六十餘歲,身材高大,微略發福,說話聲音宏亮,中氣十足。她住在嘉義溪口,這日為何而來?我不清楚。但她的到來,確實劃破一屋子的寂靜,連縮在屋角打盹的花貓都迸地一聲躍身跑了。
原本邊走邊講話的親家母這時倏然在我面前站住,定定地打量我幾秒鐘後,說:「啊,這不就是阿婉嗎?甚麼時候長成漂亮的小姐了?現在幾歲了?在哪兒念書?」
「她唸政大,再一年就大學畢業了。」媽媽代我回答。我媽口齒清晰,聲音清脆,向來就是我們家的發言人。
親家母也是個能言善道的人,論事有枝有葉,與我媽在一起,簡直話語一籮筐。此時但見她遞給我媽一些她帶來的土產,我媽忙不迭地說些道謝話,同時回頭吩咐我說:「快給親姆婆倒杯茶。」
我於是收拾報紙,走到廚房,沏了一壺茶,端給她倆,再奉上一點糕餅,便退出客廳。
此時大約上午十一時許,我心想親家母遠從嘉義來,至少得轉兩趟車,一定會留下來吃午餐。午餐在南台灣是一天的主餐,得有個葷食。我於是打開冰箱,看看裡面有甚麼食材?倘若缺甚麼,我家就住在街上,出去買也來得及。如此想著,便開始張羅午餐。
我之所以會做飯菜,主要是我媽太不愛下廚房。我媽是鎮上少數受過日本高女與師範教育的知識女性,向來都做外面的事如接待客人、洽談商務、在教會司琴、教日語、出席親朋間各種活動…等等。她長得體面,口才一流,也擅女紅,就是遠庖廚。
我父親開工廠,家裡一直有幫忙的歐巴桑,三餐不愁,但是歐巴桑煮的東西湯湯水水,沒啥味道。我唸初二時,在學校的家事烹飪課學會包餃子,覺得十分美味,回家後如法炮製,竟獲得全家讚賞。以後每逢在外面學到或吃到好吃的,回家後就試試看,倒也做得有幾分模樣,並且得到家人的捧場,以後就樂此不疲。
上大學後,我與一些僑生同住在學校的宿舍。唸到大三,有同學搬到校外,與人合租公寓,裡面間小廚房。我們後來若嘴饞,就借用她們的小廚房煮東西,打牙祭。猶記不久前,我們還合煮一鍋紅燒肉,吃得口齒留香。
想到此,我就到市場買了一大塊五花肉,加上一尾魚,回家後就開始燉啊煎地,然後弄個湯,炒盤青菜,就請媽和親家母上桌。
餐桌上,我媽一邊幫親家母夾菜,一邊說:「親姆啊,免客氣,家裡沒甚麼好東西,囝子人隨便煮,請妳將就將就。」
「哪裡,」親家母回道:「剛才在客廳,就已經聞到陣陣香味。這紅燒肉真好吃。阿婉年紀輕,竟也會料理,真不簡單。」
「是親家母嘸敢嫌啦。」我媽說。
她倆的客套話真多,你一言我一語,著實沒讓我有插嘴的餘地。我笑笑地陪她們吃完一餐飯,又切個水果,讓她倆回客廳繼續聊。
然後,我清理碗盤,收拾一下廚房,就到另一個房間看書報。
過了好一會兒,親家母要回嘉義了。她走到我面前,再度凝視我幾秒鐘後,說:「阿婉,妳這麼乖,我要給妳找一個很好很好的對象。」
我一時愣住,不知該如如回答。幸好媽及時接口道:「親姆婆是個成就過好幾樁婚事的大媒人,我們就請她幫我們留意些吧。」
「我們鄉下人講話直白,不會兜圈子。」親家母說:「阿婉,妳是個好女孩,天公會保庇妳,讓妳有一個好婆家。」
「謝謝親姆婆。」我笑道。
她隨後轉身離去,獨自到車站搭客運回家。記憶裡,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親家母。
她走後,媽媽就坐回縫衣機前,繼續為我縫製衣裳。我媽喜歡看著時裝雜誌(當時稱Book) 的說明,裁剪時尚的衣服。她每次都趁我回家、能夠隨時試穿時,趕緊為我縫製兩件新衣。我則幫她做些廚房的雜事,算是互助。
兩天後,我拎著一支塞滿衣物的大皮箱北上,繼續追尋我的青春夢。嘉義親家母的來訪於我只是生活的一個插曲,如微風掠過。沒想到這個插曲還有後續,而這後續又與一段有著複雜家庭關係的前緣有關,讓人不得不嘆道:這人生的際遇實在太奇妙!
崙背的稻禾與花生
2前緣
我其實還有幾位年長的姑媽,住在台中海線一帶,但不常往來,也不知她們的親家何在。屘姑是我父親的同父異母妹妹,為何與我們的關係特別親,連她的婆婆在她逝後都還在我家走動?這還得從我祖父說起。
我阿公是台中梧棲人,生於晚清,中過秀才,但不久一紙馬關條約就斷了他的科舉仕途路。進入日治時代,他學到一些現代企業觀念,乃向銀行貸款,到雲林縣買土地,再定期收佃租,藉以償貸並維持他在台中吟詩作賦的生活。
阿公晚年納妾。年輕的妾為他生下一女二男,卻在他一過世就神祕失蹤,留下三個八至十二歲的孩子。我的祖母是個心地善良的舊式女子,自動照顧三個孩子,與他們一起住在阿公留下的深宅大院裡。
其時已進入中華民國的年代。自南京來台的國民政府在進行慘絕人寰的二二八大屠殺後,緊接著實施強徵地主土地的土地政策。其時在崙背幫阿公處理租佃事務的叔叔考上台灣大學,急欲北上,甫從日本回台的父親就帶著新婚的妻子到崙背接班。
國府的土地政策分「三七五減租」與「耕者有其田」兩階段進行,實施的細節繁冗複雜,非短期可解決。父親要交涉的對象又多,乃在崙背置屋、落籍,同時開設一家工廠,以維持祖母與我們兩邊的生活。
我的祖母纏足,行動不便;過去有婢,不諳家務;如今環境丕變,許多事務都仰賴成長中的屘姑幫忙。屘姑高中畢業後,就在家操持家務,待兩個弟弟陸續上工學院與醫學院,才帶著高齡的祖母住到我們家來。
因她那時已屆婚齡,父親開始為她留意婚嫁的對象。我媽比較外向,聽到鎮上的電力公司有個單身的年輕技士,工專畢業,人品不錯,也長得五官端正,就請人探聽他的家世。在獲悉對方身家清白,父親是代書,母親聰慧明理後,就安排兩個年輕人見面。
說來也是緣分,兩位年輕人見面後,情投意合,讓初次牽紅線的媽媽十分興奮。接下來,雙方家長見面。發現準親家母居然已幫人成就過好幾樁姻緣後,媽媽與她就很談得來。以後有關屘姑親事的種種,都在她倆滔滔不絕的話聲中敲定。
待要進行訂婚與結婚大典時,祖母就得代表女方家長出場。我的祖母著三寸金蓮,走路巍巍顛顛,出門需人照顧與攙扶。此時身為家中唯一女孩的我就得負起陪伴祖母的責任,也因此幾度隨大人們到嘉義溪口的親家作客。
記憶裡,姑丈家座落在鄉村,門前有條小溪,溪畔有幾棵大樹,樹下有石塊椅凳。每當大人們在屋內談話時,我就坐在溪畔的石塊眺望風景。每回吃飯,都佳餚滿桌,親家母總忙不迭地為祖母和我夾菜,十分熱情。
屘姑婚後不久,即隨調職到外地的姑丈搬到另一鄉鎮。約在婚後的第二、三年間,她喜獲麟兒。娘家依習俗去送禮,發現她面帶病容。屘姑說她幾度去看醫生,都檢查不出病狀,但手腳漸感無力。
後來,屘姑無法操作家事,姑丈只得送她與孩子回嘉義溪口,讓他的母親幫忙照顧。親家母向來手腳俐落,做事勤快,眼見媳婦整天傭慵懶懶,便心生怨言,時常說一些如「千金小姐、嬌生慣養、得到的是要人伺候的公主病…」之類的話。屘姑受不了,打電話回家哭訴。
我媽隨後要我陪她搭車到溪口的親家,探望屘姑。去後發現屘姑確實全身無力,連起床都困難,當下與親家商量,將孩子留給夫家,然後叫部車,帶屘姑回崙背養病。
其時,在彰化基督教醫院擔任內科醫師的堂姊夫建議父親帶屘姑到彰基做檢查,並讓醫術高明的蘭醫師看病。後來診斷的結果,很像是屘姑罹患罕見的肌肉萎縮症,無藥可醫,只有回家休養。
數個月後,屘姑在我家病逝。親家母自溪口趕來,一再解釋說她確實不知道屘姑如此病重,因為當地的醫生都查不出症狀。我媽安慰她說,大家都已盡了力,只能說屘姑沒福氣,請親家母不要自責。
此後每隔一段時期,親家母就帶些土產,獨自搭客運到我家造訪,我媽也都親切款待她。此次她來,父親在崙背的工廠已關閉,亦已到外阜與朋友合作新生意,家裡已無代勞的歐巴桑,僅由我做些簡單的飯菜招待她,相信聰明的她亦察覺氣氛不一樣。
我們那時確實已在討論要離開崙背。我們不是當地人,父母為了處理祖父投資的土地,在那小鎮奮鬥二十餘年,日子過得十分辛苦。我媽尤其時常自憐,覺得她的青春、才華與夢想全都葬送在那個小地方,非常不值得。
我在鄉下出生,迷糊地長大,在小鎮的街上有幾個一起長大的同學,日子過得還算快樂。但是我即將大學畢業,必須面對就業的問題。我若回崙背,惟一的工作機會就是到國中教書。偏偏我非常不喜歡中學那種天天穿無色制服、過讀書與考試的枯燥生活。我但願留在台北,追尋彩色的天空。
就這樣,在一個微風吹拂的早晨,母親幫我拎行李,送我到車站。我在踏上客運車前,轉身對媽說:「我在台北等妳。」然後朝她揮揮手,就走了。崙背於我究竟是故鄉?或是人生列車中停留過的一個驛站?我也不清楚。(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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