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15日 星期六

輾轉紅娘的故事(下)

 

崙背的田間景象

輾轉紅娘的故事()

By 楊遠薰

3 後續

大學畢業,我在一家黨營文化公司擔任助理編輯。有一天,接到母親的電話,要我當晚到國父紀念館附近,拜訪一位不曾聽聞的親戚。她解釋說,這人是嘉義親家母的女婿,位居要職,可能會給我一份很好的工作。

我有點躊躇,因為這個親家母實在很好心。約在半年前,她要我媽打電話給我,叫我某日某時到某餐廳,與某人見個面。對方是嘉義某鎮的一位年輕醫師,條件很不錯,可惜兩人無緣分。

「不知這回親家母又要給我甚麼好差事?」我心中如此想著,便回道:「我已經有工作了,不需要新工作。」

「妳就去一趟吧,」我媽說:「親家母疼妳、妳姑且珍惜她對妳的這份情。

七十年代,國父紀念館與聯合報間是一片四層樓的公寓房子,入夜後顯得黝暗。我按了門鈴,親家母的女兒,也就是屘姑丈的妹妹,前來應門。我喚她「阿姑」,兩人雖是初次見面,感覺卻如舊識。

她的先生陳秘書不久出來接見我。陳秘書有股台灣南部人特有的樸實與認真的氣息。他來自嘉義農家,自幼勤奮好學,師範學校畢業後,教了幾年書,因緣際會成為一位台籍中央部會首長的機要秘書。

那天晚上,他問了我幾個問題後說,部長室目前有個缺,請我準備一份履歷表,兩天後到他的辦公室見他。

會面那天,他帶我去見部長與主任秘書。然後他說,公家機構用人,有特定的程序與人事查核,需要一點時間,待有了消息,就與我聯絡。我則為難他表示,我現在的上司待我不錯,很難啟齒說要辭職。陳秘書回答:「這沒問題,我們辦公室照會他一聲就行。」

就這樣,在無意料的情況下,兩星期後,我成為行政院長蔣經國屬下一級主管辦公室裡的機要人員。剛進去時,我是約聘研究員,不久因為通過新聞行政高考,成為中華民國六職等的公務員。

機要人員是首長身邊的幕僚,我的工作就是幫忙打點部長身邊的大小事務。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這是一門很好的官場入門學。我們既要親切有禮,也要含蓄收斂;要多用眼睛看、腦子想,同時也要懂得分辨甚麼能講、甚麼不能講。

接待部長的賓客是我的工作之一。若是外賓,在獲得到部長室外兩名自軍中退役的工友的通報後,我出去將客人帶至我辦公室旁的一間小會客室,寒暄兩句,請工友送上蓋碗茶,再讓客人靜靜地等候,然後回報陳秘書。

若是經常得向部長當面呈報的業務主管或經手秘書,就讓他們進入我們的辦公室等候,再做機動性的安排。這些主管或文官大都是長我一輩的政大學長,通常帶著厚厚的卷宗,坐在我面前的空位,在等待部長接見的當兒,與我親切地聊天。

這些長官閱歷豐富,學貫中西,能分享的故事與見解很多。但他們談古論今,就是絕口不提卷宗內那些有許多爭議且會影響各方權益甚鉅的案件。這種談話的方式與內容於我亦算是一門無形的官場文化學。

我的另一項工作是坐鎮辦公室。每天都有許多人打電話要聯絡部長,辦公室裡需有人接應,我也因此不能到處走動。我若需要甚麼,打個電話,就有人專程送來。在這情況下,我沒甚麼機會接觸部內業務單位的其他同仁。

然而有一天,我讀到一則人事處的簽呈,說為增進同仁的英語會話能力,部裡將聘一位美籍教師,每週到部授課一小時,時間為下午四至五時,地點就在部內的會議室。

我趕緊把握機會,以須接待外賓為由,請求去上課。後來得到陳秘書放行,我此後乃能每週與部內的年輕同事相聚一次。

這是一門輕鬆愉快的英語會話課程。老師是美國來台學華語的年輕女性,上課氣氛活潑。十五、六名學生則大都是業務單位招募的專業技術人員,年紀約三十上下,少數已婚,大都未婚。班上只有三名女生,除我之外,另外兩位分別是台大醫事技術系畢業的小劉和在美國獲得勞資關係碩士學位的雲姊。

我們三位女生上課都坐在一起。待大家熟識後,那些男生就開始邀請我們週末一起去爬山或露營…等等,眾人相處融融。

有一天上完課,雲姊對我說,她有個小她兩歲的表弟,在美國已通過博士資格考試,現正回台探親。不知我這兩天能否抽個空,陪她去看她表弟,一起喝杯咖啡?

就這樣的機緣,我認識了阿加。他說他十五歲離開台灣,如今首次回台,許多路都不太認得了。

我問他熟悉哪些地方?他說他在泰順街出生長大,小學唸古亭國小,祖母和叔叔住在溫州街,外婆和舅舅住在新生南路三段,童年就在這走路十分鐘都可到達的地方度過。唸中學後,他騎腳踏車上學,足跡就擴及萬華與城中區一帶。此外,他父親的老家在木柵,也還有姑媽住那裏,所以他有時會陪祖母到姑媽家作客。

「就這樣?」我好奇地問:「你去過台灣南部嗎?

「去過,」他很認真地回答:「初三畢業旅行時,老師帶我們搭遊覽車到彰化八卦山看大佛。」

「那你有沒有去過桃園、新竹、台中或台南、高雄?」我又問。

「那些都是下港。」他說:「我下港就只去彰化八卦山。」

我忍不住想笑,心想:「這樣就算認識台灣?」但不便給對方難堪,就說:「我知道的地方比你多一點,可以帶你四處去走走。」

他於是每天等我下班。然後,我們一起到台北近郊的幾個風景區玩玩,有時也到市區的餐廳吃飯。十天後,他回美國。不久,我就收到他寄來的感謝信。接下來,每星期都會固定收到他寄來的厚厚的信函。

這些定時送達的信箋與信封上工整的字跡終於引起我父親的注意。他開始問起阿加的情形,然後看著信封上的發信地址寫著Manhattan, Kansas,就說他要寫信給我叔叔,請他查查該地是否真有其人?

我的叔叔住在堪薩斯城 (Kansas City),很快地回了一封長信。他說曼哈坦(Manhattan) 是堪薩斯州立大學的所在地,距他所住的堪薩斯城約兩小時的車程。阿加是堪薩斯州大數學系許教授的兒子,而他與許教授是台大的老同事。當年他在農推系當助教時,許教授是數學系的正教授,如今兩家都參加堪薩斯台灣同鄉會,有時會碰面,…。

叔叔的信讓父親安心不少。父親年輕時在日本讀法律,回台後從商,個性嚴謹,對台灣商界、政界與醫界人士的操守時有批評,惟對學者十分尊敬。他此時明白表示,若我結婚的對象是學界人士,以後的生活將較單純穩定,也較令他放心。

我爸爸畢竟只是關心,我的叔叔則更具行動力。叔叔沒多久就再度來信說,他委託在堪薩斯州大攻讀生化博士的姪女婿菊雄去打聽阿加的人品,得到的回報如何如何,包括阿加曾在暑期哪家公司打工…等等。

接下來,他的另封信說,他已在上周末邀請許教授全家到他家吃飯,大家暢談甚歡。又過兩星期,他來信說,他們全家昨天接受許教授的邀請,到曼哈坦的許家作客,非常愉快。更誇張的是他在下封信裡竟說,他只有兩兒子,沒有女兒,若我嫁到美國,他的家就是我的娘家。

我看了那些信,都啞然失笑,真想寫信對叔叔說:「拜託拜託,請你不要那麼積極,好不好?八字都還沒一撇呢!」

無論如何,我與阿加持續通信,兩人的感情穩定成長。一年後,他再度回台,依然每天等我下班。有一天,我請他早點到我的辦公室,安排他去見部長。

部長在接見他約二十分鐘後,讓阿加離去,然後踱步到我的辦公桌前,對我說:「這個人好,穩重、實在、不浮誇、值得信賴。」

後來,部長見了我,重複類似的話外,還加了一句:「你們若要結婚,我來證婚。」

一個月後,部長果真當了我與阿加的證婚人。我們在台北結婚不久,我即開始辦出國手續。我爸媽對這樁婚事甚感欣慰,但母親對我的即將出國非常不捨。她時常唸著:算命仙說,這女孩一旦出國,就不會再回來。」說著說著,有時還會哽咽。

我無法預測自己的未來,但是覺得人生就是一條不斷向前行的路,無論前頭是風雨或彩虹,我都繼續向前。然後在1977年四月,我在松山機場揮別親人,飛向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作者()與阿加在1977年的訂婚照

4 迴轉

歲月似水流,世事如浮雲。出國多年後,我每次返台探親,都有滄海變桑田的感受。變化有時代表進步,有時象徵別離。

母親自搬到台北後,在某一機構教日語,學生很多,興旺的人氣讓她很有成就感,也看來較從前快樂許多。只是她越來越少提崙背。偶而我問起一些舊識,她都淡淡地回答:「走了。」

八十年代,我曾嘗試聯絡陳秘書,但發現他的電話已中斷。經過輾轉打聽,獲悉他與其兄合夥開設一家頗具規模的工廠,不幸倒閉,已離職並搬離原來的住處,不知去向。

面對諸多變化,有喜悅,也有感傷,但更多的是一種難言的微妙的情緒。漸漸地,我學會放開,有緣的且珍惜,無緣的由它去。然後在不知不覺中,往事漸行漸遠,崙背於我時常猶如遙遠的夢境。

時光繼續無情地流逝。不久前,我有一天在家煮一鍋紅燒肉。就在熱氣騰騰的氤氳中,猛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在崙背的家裡做這道菜,款待來自嘉義溪口的親家母…,頓時胸口感到一陣炙熱。

我隨後坐下來歇息,努力追憶親家母那張質樸的臉與當日的情景,清楚地記起她臨離去前,拉著我的手,認真地對我說,她要為我找一個好婆家。

她果然實踐了她的諾言。我仔細地回想,當年若不是她的牽引,我不會認識陳秘書,不會進中央政府工作,更無從認識雲姊與阿加。啊,她正是我與阿加的輾轉紅娘,但我卻不曾也無緣對她說些謝謝。

曾有很長的時期,我很少思念過往,因為覺得過去的不會再回來。但是這日,我非常認真地回想一切與親家母有關的過去。就在這種追憶中,崙背的街景、嘉南平原的田野、青翠的秧田、金黃交頭的稻穗、冬季鮮黃璨麗的油菜花田…,竟一一清晰地回到我眼前。

啊,誰說往事如雲煙,夢過了無痕?事實上,那曾經是生命裡有過的片段、走過的足跡且具有意義的,有一天還是會迴轉般地回到心頭,縈縈繞繞。

我但願能將這個美麗的故事寫在心坎,作為我對親家母的由衷感激與對雲嘉平原的緜緜思念。(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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