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竹林,楊遠薰攝影
依玫的春天
楊遠薰
1
他步履緩慢地走進「長樂會」的聚會大廳,坐在我對面圓桌的一隅,無言地聽著演講。演講結束後,有人趨前向他致意,他肅穆地頷首回應。不久,他起身,孤零零地走了。
「他是誰?看來很孤寂。」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問著身旁的友人。
「他是Dr. Fang,一個退休的經濟學者。」朋友回答:「他太太不久前過世。他因為要照顧病中的太太,前陣子都沒來參加活動。」
「長樂會」是一個退休的台美人社團,每週聚會一次,會員大都是六十年代自台灣到美國留學的莘莘學子。因為年事已高,最近屢有一些傷感的消息。我年紀小他們一輪,入會較晚,並不全然認識每個人。
但很意外地,數星期後,我竟接到Dr. Fang的電話。原來他正在整理太太的遺稿,想為她出版一本專輯,向我詢問一些出版的事宜。
我其實幫不上忙,卻因此有機會與他交談。Dr. Fang說,他太太喜愛寫作,生前曾出版一本書。若我有興趣,他下星期可帶一本到「長樂會」,借我看。
感謝方博士的分享,讓我得有機會經過文字認識他的太太。那是一本書頁已泛黃的小書,只有文字,沒有照片,書名是《女大學生的日記》,作者署名「依玫」,看來頗富文藝氣息。
我於是在臨睡前,順手翻閱。沒想到書中精彩的內容,引我一路讀下去。
大致說來,這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到台北念大學後每晚所寫的日記。精彩的是她對愛情充滿憧憬、而身邊又有數個男孩環繞,於是衍生一連串的曲折與懸宕。
這個可愛的女孩原名玉美,筆名依玫,來自南台灣一個小鎮警察的家庭。她個性活潑,聰明伶俐,孝順父母,也愛護弟妹,是眾人眼中的甜心。
她在成長的過程中,唯一的一次反抗就是拒絕步她大姊的後塵,初中畢業後考師範學校,以後當小學老師。由於內心渴望念大學,她堅持要讀高中。幸好高中畢業後,她順利考上國立師範大學,總算達到父母希望她當老師的期待。
本書就從她與幾位家鄉男孩一起搭火車北上的旅程中展開。幾位男孩裡,有一位自高一起就不斷對她表示愛意,她卻在心裡說「不」。
接著,又有一位家鄉小弟經常寫熱情如火的情書給她,讓她怦然心動卻又苦惱萬分。原來她在心中早有一幅白馬王子的形像。那人必須身材高挑、學問淵博、談吐不俗,讓她心服口服。顯然,眼前的追求者與她的理想皆有落差。
事實上,她那時暗自心儀一位同樣來自家鄉的台大高材生。然而那人卻對她似有意若無情,後來還與別的女孩結婚,令她黯然神傷。
與此同時,另有一位對她有意的青年,住在她租屋處的隔壁,與她在文學與音樂方面都談得十分投契,可惜對方是外省人子弟,使她對未來毫無把握。
就這樣,望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大學四年,她竟沒談過任何一場戀愛。而且在父親旨意下,她得離開心愛的台北,返鄉教書。於是在一個昏黃的日落天,她獨自搭乘火車回鄉,結束四年一場繁華夢。
「就這樣?」我通宵讀畢依玫的日記,發現竟是這樣的結局,心裡好不納悶。於是下回見到方博士,我開口就問:「怎麼你太太整本書都沒提到你?」
「我尚未登場啊。」他不徐不緩地說,嘴角還露出一抹罕見的笑容。
「那你甚麼時候出場?」我打破砂鍋問到底。
「快了。」他說:「我正在請人打字,準備出版她的第二本書。那裏面就有我。待我整理好後,會寄一份電子檔給妳。」
「此外,」他接著說:「我正在籌劃我太太的追思會,過兩天會寄一封邀請函給妳,希望妳和Ken能參加。」
2
那是一封很特別的邀請函。主人叮嚀客人不要穿黑色的衣服,因為他太太不喜黑色,而愛明朗的顏色。他希望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歡歡喜喜地去向她告別。地點就在他太太生前最愛的一座花園內的招待廳。
我因為讀了依玫的書,覺得她非常可愛,很想藉此機會多認識她,於是提早半小時到會場。
會場播放著依玫生前照片集合而成的投影片。其中有她的個人照,但更多的是她與先生、孩子、孫子及親朋們的合照。她在每張相片裡,都笑得很開心、很燦爛,顯示她有一個美滿的婚姻、幸福的家庭與愉快的人生。
![]() |
依玫婚前的照片,方明山提供
投影片的後半段播放著她與方博士退休後到世界各地旅行的照片。誠然,熱愛旅遊的依玫在晚年實現了她自年少即夢想到各地探索的願望。
我在會場遇到不少熟識的朋友,也私下問起他們對玉美的印像。幾乎每個都說:「她笑口常開,很親切、很友善。」
還有的說:「她很愛台灣、很熱心台灣同鄉會的活動。」看來,依玫到美國後,很快褪下眾男生追求的女神形象,轉而成為一個篤實親切、愛家愛鄉的台美女性。
她的三個優秀的子女在追思會裡輪流致詞,娓娓敘說媽媽對他們的慈愛。她的女兒尤其引起我的注目。
她是一位年輕的大學教授,留著一頭烏黑及肩的長髮,穿著一襲長至腳踝的粉紅色連身洋裝,顯出窈窕的身材。由於疫情,她戴著粉紅色的口罩,露出一雙明媚帶笑的眼睛,可以想像是個動人的女子。
「啊,依玫,年輕時的依玫。」我在心裡喊著。
稍後,在餐會裡,我不禁問方博士:「玉美姊年輕時,是不是就像女兒現在這個樣子?」
「嗯,有像,也有不像,不完全像。」他沉吟地說:「不過,玉美年輕時是吸引人的。不然,怎有那麼多人追她?」
「那你如何在眾多情敵中脫穎而出?」我好奇地問。
「妳很快就會知道。」他微笑地說:「我已整理好她的第二本書,不久會寄電子檔給妳,答案都在裡面。」
3
依玫的第二本書名為《女大學畢業生的日記》。和前書一樣,她以流暢的文筆,生動地寫下一位待嫁女兒的情懷。
故事從她返鄉教書的第三年開始。她那時已從家鄉的縣立國中轉到高雄的一所明星學校執教,身邊依然有不同的追求者,她也依舊在尋覓與等待中。
其時,她從前仰慕的那位台大高材生介紹他的大學同班同學,給她當筆友。這位筆友姓方,在美國西岸一所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並已著手撰寫畢業論文。他沒有長得高高的,但待人誠懇,個性溫和。兩人通信之後,她發覺他的文筆甚佳,亦很有文藝氣息,因此好感益增,魚雁往返益勤。
但畢竟兩人隔著浩瀚太平洋,其間有許多不確定性。方先生順利獲得博士學位後,幸運地在美國西岸的另一所大學謀到教職,隨後開始申請在美國的合法居留。這段期間,他不得離境,自然無法回台灣。
依玫則因不曾準備到美國留學,也無在美國就業的管道,所以無法到美國。
兩人會面遙遙無期。他擔心她會嫁給別人。她害怕他不回來,蹉跎了自己的青春。在患得患失的情境下,她在日記本裡寫下許多淡淡的憂慮與哀愁。
最後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經過兩年的紙上談情,方博士終於在1970年的歲末回台灣!
見面那天,依玫精心打扮、心情緊張地到火車站迎接。人潮出現後,她看到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走向前,一顆心直往下沉。幸好不久,她看到照片中的人而出現了,不禁興奮地揮手呼喚。
當晚,她在日記如此寫著:「他沒有太矮,沒有太醜。他讓我覺得好心安,好心安!」
![]() |
依玫與方博士合影於1969年歲末,方明山提供
一個星期後,他們結婚了!婚後第十二天,方博士回美國,依玫留在台灣,辦理出國手續。當時出國非常不易,手續繁雜費時,她苦苦等了八個月,才得以飛赴美國,與丈夫團聚。這其間,她的日記寫滿了她對丈夫無盡的的愛與思念。
這是一個六十年代十分美麗的愛情故事,其實也正是當時許多分隔台、美兩地的青年典型的戀愛情形。在當時,青鳥銜著一封封藍色的國際信箋,往返太平洋兩岸,可真讓一個個的有心人望穿秋水地等待呢!
4
「那麼,玉美姊是怎麼走的?」我在另一次聚會裡,問著方博士。
「那是一個意外。」他說:「兩年前的夏天,玉美分散在的兄弟姊妹準備來一場大團圓。大家相約在加拿大的溫哥華會面,然後一起搭乘遊輪遊阿拉斯加。沒想到我們出發到機場後,玉美一個不小心,跌倒了,嚴重傷到腦部。我連忙送她到醫院急救。」
「結果,她在醫院的加護病房住了一個月,隨後轉到療養院,又住了五個月,還是不治往生。」Dr. Fang黯然地說。
「玉美住院期間,」她的好友Sophie說:「方博士每天一早就到醫院,靜靜地坐在她身旁,陪她到夜晚。如此一直到她最後離去,很令人感動。」
「媽媽在世時,再沒有比和丈夫、孩子在一起更快樂了。」她的子女都這麼說。
依玫是幸福的。她經過八年的尋尋覓覓,終於找到她的春天。她與方博士相愛廝守長達五十四年,實在是一個非常值得感恩的緣分。
然而夫妻白首偕老,到了最後,還是會出現一個先走、另一個獨自面對無盡的孤單與思念的情境。這些年,這些情況不也屢屢出現在我們的「長樂會」、教會與台美人的社區裡?
夜半展燈,重讀依玫的日記,想起她的歡顏與現在方博士踽踽獨行的形影,我不禁寫下一些感觸:
半世紀廝守,歲月如歌。
你在我身邊,天都溫柔。
如今你先走了,留下沉默與孤寂。
你說春天最美,願我們一起慢慢老去;
如今我對著窗外的春光,
只見花開,不見你回首。
願有來生,我還是牽你的手,
從紅毯走到白髮,
再從白髮走到天家。
願以此詩致予一些恩愛一世、如今喪偶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