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20日 星期一


 野地的花 ()

楊遠薰

1

在旅客熙來攘往的杜勒斯機場,她與母親併肩坐在候機室裡。望著媽一張肅靜的臉,她輕握著母親的手,說:「,不要怕,我和哥會照顧妳。加州的天氣好,冬天不下雪,亞洲人又多,吃東西或交朋友都不成問題,妳會喜歡那裡的…。」

見母親無言,她輕嘆一口氣,改變話題說:「媽,到了加州,妳就可見到可愛的小阿孫了。」

母親牽動一下嘴角,微微一笑。畢竟能常見到哥哥一家,是讓母親離開住了四十年的華府地區,搬到加州的最大動力。

不久,空服員開始廣播,該是登機的時刻,她攙媽起身,再拎起行李,領媽走向排隊的長龍。母親身著一襲薔薇色套裝,看來整潔端莊,若不深入交談,不易察覺她患有失憶症(Dementia)

飛機起飛後,母女倆各自休息。過了好一會兒,見媽歪著頭睡著了,她幫她蓋上一件毯子,心中頓起一股感傷。母親向來聰慧又堅強,始終幫助別人,如今卻像孩童般地需人照料,真是情何以堪。

往事此時如一道河流,汨汨流過她的心田。

母親一生的故事如一部精彩的勵志小說,常令她暗自佩服。母親於三十年代出生在台灣台北。因為祖父母認為女孩無須讀太多書,所以愛讀書的媽只好暗自用功,悄悄報考大學,結果考上公費的師範大學化學系,家裡就讓她去唸。

師大畢業,本該教兩年書。但或許因為媽的成績很好,被分發到中央研究院化學研究所,當兩年的研究助理。她在中研院工作期間,深獲老闆的賞識與推薦,申請到美國密西根州立大學的研究助理獎學金,得以赴美留學。

時為1964年,當時很少台灣女孩隻身到美國求學,媽又已屆結婚的年齡,外婆希望媽留在台灣嫁人,但媽選擇遠走高飛。

「要打破傳統很難。」媽後來對她說:「孤單到文化迥異的美國讀書,也有許多惶恐。幸好我有慈悲天父的引導與保守,才能一步步穩定地向前行。」

不同於家裡信仰傳統的宗教,媽經朋友的帶領,成為虔誠的基督徒。爾後在冬季冰天雪地的密西根,她靠著這股上面來的力量,苦讀七年,終於獲得有機化學博士學位,接著到芝加哥,從事博士後研究。

這時,始終掛念媽的婚事的外婆拜託從前的一位鄰居幫媽介紹朋友。說也奇妙,原本對姻緣已看淡的媽竟與在西雅圖當工程師的爸起了心電感應。兩人都有相同的信仰,便於1972年結婚。婚後,媽搬到西岸,與爸共建家庭,並繼續研究生涯。又過數年,方陸續生下哥哥與她。

1980年,他們自美西搬到美東的華府地區時,媽鑒於孩子年幼,決定在家照顧孩子。後來,有位正在攻讀航空交通管控系統博士學位的朋友因為覺得媽的英文造詣好,就請媽幫他潤改博士論文並打字。

媽在整理這位朋友的論文時,覺得有交代不詳或不易瞭解的地方,就打電話去問。如此電話來來回回,一再討論,待這篇論文完成時,媽已十分孰悉這位朋友的研究計畫。

事有湊巧,不久有一家公司在徵求航空交通管控系統的電腦程式人員。媽好奇地去應徵,結果不僅獲得機會面試,並且對答如流,令所有考官印象非常深刻,立刻聘用。媽也因此從化學研究學轉變成為電腦程式工程師。

媽每提起這項際遇,總是說:「這一切實在太奇妙!我除了感謝慈悲天父的眷顧外,簡直不知該如何解釋。」

在生活裡,媽是一個求知慾與學習 力都很強的人。自轉換職場跑道後,她購買數本電腦程式的書,自己用心研讀,結果不僅在職場能夠勝任,還常幫助其他同事,甚至幫整個團隊解決問題,因此在公司頗受器重。媽一共在那公司服務二十五年,早先從事美國政府的計劃,後來從事英國政府的計劃,直到七十三歲才退休。

媽認為這些全是神的賜福,因此內心一直有要為主傳福音的使命感。她與爸自搬到華府地區後,就加入華府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後來更進 一步在家辦查經班、家庭聚會…等等,時常邀請同樣來自台灣的年輕人到家裡聚會,並帶他們上教會…等等。

1998年,向來身強體壯的爸爸回台灣探親,竟不幸在故鄉驟逝,帶給全家無比的傷慟。但就在她還深陷在失怙的憂鬱中,媽已克制自己的哀慟,一方面處理爸的後事,另方面繼續上班、養家,同時還安慰她與哥哥,令她自心坎感到佩服。

如今,面對媽日益衰頹的健康,她在心裡自問:她是否能像媽那般堅強?是否能如媽過去照顧她一般地照顧媽

想到此,她有些惶然。孤單中,想起媽過去常帶她讀的一段經文:「要常常喜樂,不住的禱告,凡事感謝,因為這是神在耶穌基督裡向你們所訂的旨意。」,期許自己要堅強。

2

讓母親住進北加州的安養院,在當時覺得是最好的選擇。

因為她與哥哥都在北加州工作,倘若媽住得近,兩人可輪流照顧。萬一媽出了事情,也可互相協商,共尋應變之道。至於讓媽住在安養院,則是基於他們成長時期對社區(community)生活的體驗。

自有記憶起,他們就常跟著爸媽參加台灣同鄉會等各種活動。那時,大人們都坐在大廳裡聽演講,小孩們就在另一個房間玩。人多熱鬧,又可學到不少玩的新點子,都很興奮,覺得這就是所謂的「party

後來,家裡也經常有類似的party 她唸小學二年級時,爸媽買了一棟較大的房子,此後常邀請朋友們到家裡讀聖經或作家庭禮拜。結果參加的人越來越多,就變成每週一次的家庭聚會。她與哥哥都很喜歡這種聚會,總是在客人抵達前,幫爸媽清理房子,切水果…;在客人到達後,幫忙接待小朋友。然後,大家圍在一起,手牽手地祈禱、唱聖歌,氣氛很融洽,感覺就像一個大家庭。

後來因為人太多,大人們就另租一所學校當聚會所,接著共組「華府台灣福音教會」。這所教會現雖已不在,但從前那種大家一起熾熱崇拜主的情景始終留在他們的腦海裡。

無倫如何,教會與台美人社區的活動一直是媽的生活裡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爸爸去世後,她與哥哥繼續留在外地求學、工作,媽獨自住在馬里蘭州。然而媽的生活一直十分充實,因為她在週日天天到公司上班,在週末則到教會教主日學、到台灣語文學校教台語,還兼任台灣信用合作社或台灣文化中心的義工…,也十分忙碌,所以從來不令他們操心。

然而時光不停留,歲月催人老。數年前,媽開始有失憶的現象,起初症狀輕微,後來越來越明顯。接著兩腿逐漸無力,需要使用支撐物。2018年歲末,她回家與母親共度佳節後,開始擔憂母親的獨居。

萬一媽上下樓梯跌倒了,怎麼辦?萬一媽做菜後,忘了關爐火,怎麼辦?,萬一媽開車出去,回不了家,怎麼辦?這一連串的憂慮使她在與哥哥商量後,決定把媽接到北加州。因為媽向來喜愛社區活動,他們認為媽若住在一個設備良好的年長者社區,每天與人有所互動,將會延緩心智退化的現象。

由於哥哥已有家庭,她猶單身,便主動負起接洽安養院的事宜。她起初查看幾家評價較高的安養院,後來考慮到失智者最後的記憶與生活習慣會回歸原點,便轉而參訪兩家能提供中式飲食與講華語的護理師的安養院。經仔細比較,她覺得其中一家設備齊全,地點適中,同時為長者安排書法、繪畫、橋牌…等各種課程,相信喜愛書法的媽會喜歡,就替媽辦了登記手續。然後,她飛回馬里蘭,向媽解釋這一切。

媽對這項安排不置可否,畢竟自己也意識到獨居有困難,需要與子女住得近些,於是沒有抗議地隨她到北加州。媽住進安養院時,正值她的工作空檔期,得以天天去看媽,加上哥哥一家也常去探訪,所以媽的情緒還算穩定,只是變得沉默。

那陣子的媽常獨自在房間,低著頭玩著Sudoku(數獨) 的數學遊戲,好似活在自己的世界。她鼓勵媽去參加社區裡的活動,但沒得到正面的回應。回想起媽過去的熱情,與眼前的淡然相較,判若兩人,她心想或許媽需要一些時間去適應。

一個多月後,她飛回馬里蘭州,處理媽留在那裏的房子與私人物品。就在忙碌中,她接連接到安養主任打來的電話,告以媽一些不合作的情形。她越聽越困惑,因為這些不像媽向來的言行,但也有可能是媽病了,才會如此?無論如何,她請哥哥去探詢。

哥哥隨後對她說,有些事很難論斷,但媽看來在那裏不快樂。因為媽自年輕時到美國求學迄今,已逾半世紀,想法與作法十分西化,與一般華人的生活習慣不盡相同,尤其政治意識更有差距,所以不易融入那家安養院的社區生活。

又過數日,她又接到安養院主任的電話,這回告以媽已無法走路,必須坐輪椅,因此得請人特別照顧,需要家屬繳付相關的費用。掛了電話,她回想起一個月前去看媽時,媽還走得好好地,怎麼現在就已完全不能行走?媽過去有坐骨神經痛的問題,經常站著,很少坐下,如今要她長期坐輪椅,是否受得了?

如此反覆思考數日後,她決定趁留在華府期間,多看幾個地方,以便有較多的選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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